時至今日,天下之大,帝王垂死,佛子手中所握足以真正鎮世,無論何人,都無法撼動分毫。
而他,用盡所有,隻為一人。
回首,他所為之人弱身倚門,袅袅而立,望着他的眸中,盛了太多太多。
眸底盈盈似潋滟秋波,似痛楚似歡愉的風吹拂着心湖,千般萬般,終落于他一身。
他在這樣的眸光裡,不見浮華世事、戒律清規,隻餘,直見魂靈、最初最本真的自我。
他看着她忽而垂眸,淚滴在掌心緊握的菩提子,“聖僧,你……”
“已,無事了。”
他向前一步,也,隻有一步。
“施主,這般救我……貧僧,劫難已過,終得圓滿。”
他看着她,圓滿二字依在唇齒間,歇落一地風雨飄零。
好似,他渾然一體的佛身,早已因她破碎,又因她重塑,到底,曆盡千帆,已非最初懵懂時。
又好似,與初見時,漫天紫雷之下提燈執傘為她而來的人,一模一樣。
讓她頃刻間,潰不成軍。
今生往事,一幕一幕,悲戚碎裂的魂靈,無窮無盡徹骨的痛,好似一瞬,沖破軀殼。
她無法承受,不能承受。
然,月落霜雪,她哭着笑了,眸底星落成了海。
“那,便好。”
那,所有的一切,所有逾越生命的執念悲歡,便都有了歸處。
再多,都,值得。
鏡星湖畔,簡樸滿是人間煙火的小院,如荏苒歲月裡偷來的一隅時光,讓天地之間,隻餘他們二人。
醒來時,眼中時時刻刻都有他。
而睡夢中,再痛苦,也總是知曉,他一直都在。
于是如淵底落入晖芒,弱柳回春,心再零落,亦緩緩複蘇。
她喪失心智的時候越來越少,他也會陪着她,偶爾在湖邊那座小小的墳茔邊上,坐上一整夜。
落日餘晖裡,她會想,原來,她亦是凡塵俗子,真正的内心裡,從不是佛子高坐神台,眼中無我亦無她。
她真正期盼的,是他走下神台,傾身執手,朝夕相伴。
一生,相渡。
後來,她會笑着,向阿荼講述經世輪回裡,遙遠的故事。
“……其實,阿荼,設下這場傾世之局時,她沒想過我會活。”
阿瓊知往世的他是他,卻從不覺得,穿梭在時光之中翻雲覆雨的她是她。
阿瓊,隻是今生的阿瓊。
“月樓裡,若不是你,我活不下去的。”
誰能想到呢,她遇到的,是這樣的阿荼。
明明因為她,她被毒啞了嗓子,失去了所有家人,可她還是在日複一日裡漸漸心軟,最後,将她放在那樣重的位置上。
還有,缱夢。
她因她痛苦,因她有了那樣的過往,可到底,她因她心中存的幾分不忍與善意,天真懵懂地長大,有了那樣十幾年,無憂無慮的時光。
世事殘忍,連她自己都放棄了自己,可是總有人,竭盡全力地,救她護她。
盼她,能好好活着。
阿瓊倚在冰涼的墓碑,說了好多好多,從阿荼離開的日子,一直說到今日,事無巨細,淚濕衣襟。
說到桐芷,她顫抖着蜷起身子,久久閉眸。
如有無形的刀,越過時空,無休止地,一刀刀砍在心口。
她緊緊攥着衣襟,艱難地喘息。很久,才敢悄聲說出那幾個字。
“……阿荼,我好想你啊。”
這一夜,她迷朦睜開眼時,是在他寬闊的背上。
蒼穹星漢燦爛,螢火如人間不勝燈火,與湖中幽藍的遊螢緊密相伴,相得益彰。
不遠處,湖邊小屋暖燭候歸人,勾勒出溫馨的,家的模樣。
她松松環着他的脖頸,如懷抱滿滿一輪暖陽。
感受着他腳下的步伐平穩從容,恍惚間,所有苦難皆隔世,滿心,隻餘安心與歡愉。
她輕聲在他耳邊,喚了他的名字。
相曜腳下微頓,幾粒螢火落在他玉曜無雙的側頰,喉結滾動,低低,應了一聲。
惹得她變本加厲,疊聲地喚。
“相曜。”
“嗯。”
“相曜,相曜……”
……
“施主,再喚,貧僧耳便聾了。”
阿瓊愣了一瞬,眉眼彎彎笑開。
“相曜。”
相曜:
“嗯,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