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有印子,輪子留下的。輪子上搭着木闆,木闆上覆着棉被,一端套在瘦骨嶙峋的驢上,就是個車了。
驢車悠搭二晃,載着一老一小,行駛在滿是黃土的路上。
其實也無法稱之為路:路旁樹木草皮枯萎殆盡,屍骸之後是龜裂的土地。
農曆七月天,田地沒有作物,更沒有雜草。土地的盡頭與天相連,構成旅人眼裡唯二的色彩:黃色的土,藍色的天。
水就像從地裡飛去天的盡頭,在那裡構成了天,裂縫是它行進的方向,它不甘的證明。它煩呐,一年又一年供養這地上的人,人又不懂知足,這口井空了就打下一口,喝不夠還要灌溉,完全不付代價。它累了,就不樂意組成雲,也不耐煩成為雨。它就消失了。
失信是漸進的。
飛蟲增多,沒人當回事,作物萎縮,也不是大問題。
直到蝗蟲烏泱泱地将衰敗的綠色啃噬殆盡,恐慌才讓人學會感激。又是求神,又是拜佛,嚎天哭地,愣是整些不相幹的東西折騰自己。
最後一口井趨近幹涸,人才明白,自個兒長着腿,在蟲風裡放棄掙紮,邁開腳步,四散尋求出路。從天上看,也就幾個豆丁兒大的頑固分子,還要往死路裡尋,可叫一個不知好歹。
沒了草皮水池,驢也沒精神。這不,走着走着好一個坑道,車闆好一抖動,水嘩地從桶裡湧出來,滲進木闆上的棉被。
褲子濕了,車上的小姑娘才從漫長的發呆裡回神,趕車老頭直馭驢,停穩了才翻開水桶看。好嘛,天災又人禍,水就剩個底兒,夠走多長的段路,夠誰喝。
“崽種!”
老頭沒法下手打,就罵,罵這路,這天,這年頭。
車上的小姑娘怔怔探向濕糯的陰影,三伏未盡,萬裡無雲,竟叫這剛遭殃的水也溫熱了。
反常叫她清醒,她攥緊水瓶,四處張望,判斷眼前景象不再全然陌生,就張開口說:“大爺您别氣,到家就有水了。也沒幾裡地了,我就這兒下,謝謝您這幾天載我,我還吃您東西,我會記住的,将來還您,我保證。”
趕車人登時不氣了,咧開嘴,綻出跟經年載人的車闆似的勻紋絡:“紅梅唷,見外了不是,可不敢說還!咱村你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女娃,載你,順路,吃食,小事。等你過年放了假回來,教教咱村子裡的小輩,都上大學,都去北京念書,建設國家,做大貢獻,這才是大事。”
紅梅笑,不知是哪句話哪個詞讓她高興,眼睛小孩似的瞪大,又圓又亮,她點頭就算答應。
老人又是歎氣:“就是這通知書咋還不到呢,三天跑三趟了,說要送到村子裡,送哪兒去了。不然該投奔親戚就奔,哪用在這耗着。你家餘糧也不多了吧?”
“還夠半個月,就等通知書了。”
“拿上通知書你家才走?”
“拿上通知書,我爹媽投奔親戚,我收拾被卧,直接買火車票,去學校報道。”
“離開學早一個多月呢哇!”
“我們考慮過了。聽廣播說,好像隻有咱們這鬧幹旱,鬧蝗災。爹媽投奔别的親戚,他們有得吃,我就不怕。我進省城,省城啥東西沒有呢,隻要有住的地方,賣賣力,總是不愁吃的。”
“學校讓住嗎,萬一不讓你住,省城那麼老遠呢,你在那又沒親戚,小姑娘家家,黃花大閨女,就躺街上啊。”
紅梅笑:“先試試,總會有辦法的。咱不同路,我就這下啦,您趕緊回家吧。”
“诶,你把水瓶滿上,走回家好幾裡地呢。老頭我耐旱,不用給我留。”
紅梅連連擺手:“水瓶滿的!回頭見罷。”語畢便不再客套,跳下車闆,終于帶着屬于她這年紀的活潑,行走在了另一條路上。
驢車不再停駐,也匆匆颠簸進前方。
就像活潑是為了讓旁人安心,其實也并沒有路擺在紅梅面前。沒有路标,就靠記憶引導着方向,一步一步踏往歸屬。
紅梅手指揚在空中細數:三叔家種的麥子最好,因為三叔養肥有不外傳的密招;二舅家除了麥子還要多種土豆,因為二妗愛吃;太奶奶家的油菜花榨油最香,全村都要讨點吃;爺爺家的育種子最旺,護佑這個村落的農作,年複一年豐收在望。三伏過去,秋風吹來,曬谷子的場地滿是麥穗,煙囪裡滿是芬芳……
背上猛地被撞,撞得她身體踉跄,紅梅睜開眼,眼前豐饒皆空,隻餘荒蕪。
或許不隻是荒蕪。
第一隻蝗蟲從腳邊飛速掠過,掠奪者們接踵而至,暈了頭的就會撞在人身上。沒人知道蝗災和幹旱是哪個先發生的,蟲群演變成災禍,将這片大地搶奪後,它們不知羞恥,又尋找着新的目标。眼下能見的,是吃不上還飛不遠的殘兵敗将。
牲畜吃糧,人吃牲畜。久經風霜的人們就會有這樣的疑問:蝗蟲吃作物,人就不能吃蝗蟲嗎?
直到某家門窗引了蒼蠅,人們才發現腐臭屍體,收拾遺物時在鍋裡發現土黃的蝗蟲堆,不一定存在的疑問煙消雲散。
就沒人來管管嗎?
收音機裡各地豐收在望,急迫的人幾經周折進鎮裡尋求幫助,也沒有任何回信。打不完的蝗蟲,幾近幹涸的井水,在漫長的不知為何的對峙中,村裡人将糧食均分,約定來年,就各自投奔新的希望了。尚有餘糧和水的老人不走,因為倔強,也怕拖累;紅梅一家不走,則是為了等紅梅的大學通知書。
喜訊是村長通知的。
村裡隻有兩個高中生,除了村長的兒子劉勇,就是劉紅梅了。倆人雖然是同學,關系僅為同鄉。緣由簡單,村長天天督促兒子考清華北大,娶城裡媳婦;紅梅父母雖然生的是女兒,女兒成績向來全村第一,回回壓村長兒子一頭,就也傲氣起來了,砸鍋賣鐵也要供她讀書,不叫她像同齡人嫁人務農。
“你别怕,咱養得起你。隻許他村長兒子娶城裡媳婦啊?咱閨女進城裡讀書,分配工作,住樓房,一個月的工錢頂地裡一年啦。到時候咱全家進城裡住,多好!這不是賭氣,這是為了全家!”
每每紅梅愧疚,紅梅媽都這麼寬慰她。
紅梅爸則這麼說:“我和你媽不識字,幫不了你啥。但是娃兒你聰明,就不能跟我倆似的一輩子待在地裡。盡量走遠點罷。”
于是紅梅跌跌撞撞,走得越來越遠:村裡的小學,鎮裡的中學,城裡的高中。高考結束,聽老師推薦報西醫志願,“又能救人做貢獻,又能賺錢,這年頭兩頭都好的事可不多啦”,成績出來,不多時就收到省城的大學通知書。
那是她家誰都沒去過,全然陌生的地方。
紅梅爹媽頭疼,高興女兒有大學上,又頭疼沒錢買多餘的票送女兒上學。好在劉勇也被同校錄取,村長在省城有遠房親戚,可以托劉勇幫忙關照。村長答應倆人一起進省城,幫忙買火車票,紅梅爹媽這才安心。
壞就壞在,通知書遲了兩天還不到。越拖,家裡餘糧越少,本就躊躇不安的紅梅,越發覺得自己是個拖累。于是她自告奮勇,去鎮裡學校找通知書,第一天說還沒到,第二天說當天送,今天卻說村長一起領走了,村長會送的。
真的會送嗎。
想着劉勇高中時代的裝腔跋扈,紅梅不好說什麼,隻能打道回府。如今走在回家路上,伴着蝗蟲,倒也不算孤獨。
等,她再擅長不過了。
畢竟春天種下的種子,熬半年才能結果,儲糧也要嚴密,才能度過冬天,等到來年。
隻是路上幹渴,畢竟難熬。
紅梅晃晃水瓶,水瓶是鋁的,高中獎勵她考上大學的獎品。劉勇也有,嫌笨重,不稀得用。但它密不透風,看不清底細,聽不見聲響,就可以當做是滿的。不管它到底滿不滿,回到家就行了。她忍着饑渴,不知走了多久,終于看到熟悉的屋頂出現在地平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