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扭開水瓶,将液體倒進嘴裡。不多不少,剛夠一口。
支撐她回家的最後一口。
踏進院子,紅梅一眼就看到親爹窩在糧倉,蹲着,不知道在數什麼。要緊的是滅火,她從井裡搖起水桶,抱住,急切又小心地往嘴裡大灌。幾口下去,水桶見底,席地而坐長舒一口氣,才能難得地眯眯眼睛,展示一絲惬意。
“回來啦!來給爹打桶水,洗洗手。”
紅梅應聲跳起來,打了水,倆人蹲在陰涼地,紅梅用瓢細細地澆着紅梅爹的手,才後知後覺地問:“我進門時候你幹嘛呢?”
“數數糧,給你帶上。”
“通知書說是要送家裡,我撲空了。”
紅梅爹登時笑了:“到了,你剛走就送到了,村長騎自行車送的,還招呼你後天走,他都打好招呼定上票了。信封就在炕上呢,還沒拆,洗完手瞅瞅去。”
紅梅眼睛瞪大,當爹的心領神會,接過瓢,自己沖水了。紅梅幾步跑進家門,才聞到一股鹹香,追着味道看到親媽在爐子邊炒菜。
炒菜?紅梅扒着門框看竈台,豬油香伴着雞肉翻滾,旁邊還有一碗炒蛋,米飯滿滿一盆焖在鍋蓋底下,熱氣尤在。
肉啊!這可是兩個肉!
興奮之餘紅梅又冷靜下來,問着炒菜蒸得汗津津的媽:“這雞是哪兒來的呀?咱家可沒有啊。”
“村長送的,說給你補補,怎麼也是考上大學了,又跟劉勇是同校同學,以後在外地互相照應。”
“哦……”
這哪是照應,這是人情。
紅梅記下,就幫着盛出鍋,又幫着添水預備洗鍋,碗筷齊了,一家人才圍着炕坐下。
爹媽看着紅梅,紅梅看着通知書,上書緻劉紅梅,鋼筆字别提多好看了。紅梅摸着自己的名字,喜上眉梢,在父母的注視裡,小心翼翼翻到背後。封口翹着邊,給了趁虛而入的空間,紅梅沒多想,拿着剪刀就拆封。
“寫的啥?快給念念?”紅梅媽搓搓手,催促着。
“學生入學通知書:劉紅梅同學,經高等學校招生委員會批準你入我校醫學系護理專業學習,請持此通知書于九月一日到學校報到。落款一九九二年八月三日。底下左面是招生委員會的章,右面是學校的章。”
紅梅蹦起來,樂不可支,給爹媽展開看,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
“我是大學生了!馬上就是了!已經是了!”
紅梅爹媽相視而笑,紅梅媽給她夾雞腿:“行啦,知道啦,來吃肉。”
紅梅把通知書小心地供在一旁櫃子上,才坐下來,喜笑顔開,筷子把雞腿撕成三份,分給爹媽:“你們等着,等着我畢業,有了工作,分了房子,咱家也是城裡人,還是省城人!老師跟我說了,學這個能直接留在省醫院呢。”
“诶喲,沾女兒福氣喽。”紅梅媽夾起雞腿肉,給老公炫耀,“讓那些個人再傳閑話,養女兒是給别人貼錢。咱女兒可孝順,要接咱們進城嘞。要不是今年蝗災,我可得搞搞好殺豬肉請全村人吃,堵他們臭嘴。”
“等明年……不對,等女兒畢業,等咱們進城,總能請的。”紅梅爹樂呵呵地說,“甭管兒子女兒,想日頭越過越好,還得靠自個兒。”
“靠我呀!”紅梅瞪眼,嘴裡鼓鼓囊囊。
“好好好,靠你,靠你。”
數落完村裡孝不孝順的故事,展望完未來的好日子,數月來唯一的肉菜瓜分殆盡。
油脂盡數下肚,紅梅洗鍋,紅梅爹一頭紮進糧倉,紅梅媽翻箱倒櫃找東西,再一次拾掇好行李:一床被褥,秋冬新衣服,縫好的花錢包,納的新布鞋雲雲,包袱皮一裹,就預備好了。
路上糧食則是第二天的事,幾個雞蛋,幾張烙餅,放在飯盒裡,布袋兜着,倒也利落。
最重要的,兩百塊學費加一百塊的生活費,地裡一年的收入,就縫在内衣裡,連着錄取通知書一起藏好,不怕被人偷了去。
約定的日子到了,紅梅爹借來驢車,一家三口馱着行李歡歡喜喜去鎮裡找村長,劉勇帶着差不多的行李,兩家人一起去車站,臨發車,紅梅忽然哭了。
“诶,閨女,哭啥。”紅梅媽笑着給她擦眼淚道。
“我要去上大學了。”紅梅陳述着,又落下豆大的淚,“我真的去了。”
“一個人去外地,怕啦?”紅梅爹笑呵呵地說。
“我不怕。我想你們,就給你們寫信。”
“寫吧,寄給村長,爸媽一定能收到。”紅梅媽給女兒擦着擦着,就把自己眼睛擦紅了,“你也别怕,今年暫時你先去,明年家裡緩過來了,爹媽送你上學。爹媽還沒坐過火車呢,托女兒的福,咱也去省城轉轉。不怕,蝗災一百年一回的,咱就今年困難,都會好起來的。”
“嗯。”紅梅點點頭,努力将哽咽吞下,笑給父母。
火車鳴笛,緩慢地駛向前方,越來越快,将她視線裡的父母濃縮成一個點,再也看不到。
紅梅眼淚又落下來。
劉勇撇撇嘴:“坐火車上大學而已,又不是拐賣你,幹嘛呢。”
“我第一次坐,去陌生地方,這很正常。你就不是第一次坐嗎。”
“那當然,省城一晚上就到了,你還拿着這麼多……算了。”
劉勇見怪不怪,靠在座位,閉目養神去了。
紅梅抱着飯盒,望着越來越黑的天,發呆好久。
是啊,怕什麼呢。
就算真的有應付不來的困難,我還可以回家種地。
我家的谷子,三月種,七月熟。
我不會忘。
夜漸漸深,紅梅在驢車似的晃蕩裡閉上眼睛。
車廂裡堆滿了物,物品上坐滿了人,負荷叫鐵皮晃晃悠悠,時而傳來巨大的嗚聲,就算是緩過氣了。停是不能停的,超大聲的況且就算是号子,帶着所有人行駛在既定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