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停靠過八站的火車上滿是倦怠的人。
天畢竟亮了,勉強過了夜的紅梅伸展完身體,就想洗臉刷牙。
雖然是第一次坐火車,紅梅觀察着人群行動:排隊打到冷水,在池子裡刷牙,掬水沖洗泡沫,上廁所,又洗把臉,這才預備回座。
去時擁擠,回時亦然。
坐票滿員,站也毫無虛席,紅梅艱難地在物與物之間的縫隙穿梭。
碰到人是免不了的,那過了夜的紅血絲張了張,在笑容裡閉上,再往身下踢踢财物,或是抱緊背包。整個車廂在巨大的轟鳴聲中保持着安靜和沉默,劉紅梅一丁一點,成功擠回座位,心情也為這小小的勝利雀躍。
火車就是個超大号的、快一點的驢車嘛!
她打開飯盒,取出切成塊的烙餅,就着水壺進食,窗外景色佐餐:鐵軌之外,農田井格狀,有綠有黃,她甚至能分辨哪些是什麼作物。
目之所及都是紅梅熟悉的顔色,除了天空陰沉,黑壓壓的。
陰天。
會下雨嗎?
紅梅想了想,包裡有傘,是初中老師獎勵她繼續上學的獎品。行駛在陌生的路上,開心就更多一些。
震蕩對身材高大的人更是困難事,一夜沒休息好的劉勇眉頭緊促,看着她道:“我是服了你了,車上這麼擠,下了車去學校洗漱不行嗎,能把你憋死啊。”
紅梅不接茬,壓低聲音,輕輕松松地問:“下了車你要去哪?”
劉勇抱臂道:“已經跟學校聯系過了,學校要派人來接,先領你去學校報道,把你安頓了,你那就那兒呆着,等開學吧。”
“你還是沒說,你要去哪。”
“我在省城有親戚,我去找親戚。”
“你家親戚真多。”
“是啊,真多,非要說起來咱倆還是親戚呢,你太爺爺跟我太爺爺是拜把子的關系,你得叫我哥。”
“吃餅和雞蛋嗎?哥?”
“不吃,看着就沒味,留着你自個兒吃吧。”
“都吃不在一起,怎麼能算親戚呢?”不緊不慢吃完烙餅,剝開雞蛋,紅梅臉上擠出好大一個笑容,“明明高中時候,你對我還不是這樣呢。”
高中時代的劉勇,隻跟城裡富貴人家的孩子混,沾人家光,一分錢不花吃香喝辣,聽CD看電影,放假叫他一起回家都不理人。那幫人嫌她穿着窮酸,卻十分歡迎換了行頭的劉勇。
這撿來的表哥可氣派過呢。
劉勇臊起來:“人到新地方,就要結交當地的新朋友,才能學到新東西,看到大世面。你倒是一心向學,你得到啥了,還不是跟我念一個學校?”
“你那些新朋友,就沒一個進省城上大學的?”
“人家從城裡考,都是去北京去國外念書。沒人進省城,不是人家考不上,是人家看不上,明白我意思嗎?”
“意思是,人家不要你跟班了呗。”
“你!”
劉勇直瞪她,劉紅梅咧嘴直樂,對視一眼,再不吭聲了。
不多時,列車員拿着大喇叭艱難地跋涉在人群裡,報站台名。
二人就預備下車。
雖有口角,劉勇還是承擔起大件行李的活,劉紅梅提溜二人随身包裹,随着人流,成功擠下車門,湧入車站。
這就是省城啊。
站台停駐着四輛綠皮火車,人群如潮水,嘩啦啦地下,狹窄的過道瞬間就被填滿了,但很快排成行的隊列又嘩啦啦地上,錯身而過的潮流騰出一絲縫隙。哪裡都有人,哪裡的人都有去處。列車時刻表輪轉着目的地、車次編号,無聲地指引着人們去他們想去的任何地方。
但不識路就會難過得多。
紅梅險些被人流夾走,她隻好緊緊跟在劉勇身後。
走地下道,又上樓梯,七拐八拐,轉得頭暈眼花,好容易才繞到出站口。站口處有個男人舉着大名牌,劉勇一眼望到,帶着劉紅梅過去,在男人審視的目光下,捆被褥的繩撸在胳膊肘,伸出白淨的手:
“您好,請問是醫學院招生辦的劉主任嗎,學生是劉勇,她是我表妹劉紅梅。”
怕男人不信似的,劉紅梅還掏出二人的錄取通知書。
男人确認過通知書,才笑起來,收起名牌夾在腋下,跟劉勇握手:“兩位小同學辛苦了,來,咱們走。”
即便紅梅連連拒絕,劉主任當仁不讓接過紅梅身上的包裹。兩個男人在前,紅梅在後,穿行在賣特産的小販、招徕住宿的夥計、步履匆匆回家的人之中。
劉主任将二人帶到路邊的小轎車旁,把行李放後備箱,又招呼倆人上車。
對紅梅來說,大巴車坐過,小轎車倒是第一次。看着劉勇熟練地坐進去,她學有學樣,在後排落座,以轎車為據點,暗暗打量窗外的世界。
出站後才能看到的大鐘樓,幹淨整潔的柏油馬路,甚至是路邊攤上的面糊,它被熟練地推成圓,刷上醬,填上脆餅,撒上蔥,橫平豎折,做成一份兒煎餅,包上油紙,就給等着的顧客了。
車内的劉勇和劉主任寒暄着。
劉主任問:“從你們那兒到這,走了多久啊。”
“也就一晚上吧,十來個小時。您等了多久,真是受累了。”
“我能累哪兒去,還是你們累,千裡迢迢來上學,一會兒到了宿舍早點休息,好好睡一覺啊。”劉主任看到紅梅目不轉睛地盯着窗外,順着看過去,是煎餅攤,“嗨,我着急拉你倆去學校,忘了這茬:吃了嗎,我給你倆買煎餅去。”
煎餅五毛一個。
劉紅梅迅速盤算起來。身上所有零錢整錢,加起來剛好三百。二百交學費,住宿費、書費、雜費不知道要多少錢,五十塊大概夠了。
剩下五十塊,就是她八月到年末的生活費,每個月隻有十塊錢可以用,換算成每天,就是三毛。更别提,如果十二月家裡打不來錢,連回家的車票錢都不會有。
如果買一個煎餅,就要餓一天半肚子。
好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