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芳,别仗着自己是院長女兒,就對别人頤指氣使的,在這教訓誰呢?”
“我們也是看她可憐,想提醒她照顧自個兒,東西能再買,病了不值當。”
“對啊,宿管阿姨本來打算去叫,你這麼一說,我們偏不叫了。畢竟,我們可勢利眼呢。”
語畢倆人便走了。
被稱為謝芳的女孩吐口氣,轉向紅梅,剛要開口,紅梅先道了句:“謝謝。”
“客氣什麼?總有那種嫌貧愛富的讨厭鬼。你以後也記着,該回敬就回敬,不然她們就會覺得你好欺負呢。”謝芳語氣輕快尋常,自然地問,“我叫謝芳,今年讀大一的新生,你呢?”
“我叫劉紅梅,也是今年讀大一。”
“真巧,是同學,說不定會分在一個班呢。那咱們就算認識啦,紅梅。”
謝芳向她友好地伸出手,白嫩幹淨,紅梅愣了愣,在謝芳鼓勵的視線裡,握了上去。
她的手又黃又糙,指尖皮膚龜裂,手背皮膚也毛毛躁躁,那是經年累月農活留下的痕迹,受着寒風,又冰,開裂的皮膚摸起來硬梆梆的,像微小的刀尖。
紅梅握上去還怕傷了謝芳的手似的,虛在半空,籠着;謝芳的手卻溫暖又堅定,毫不遲疑地握上去,将那距離縮短為零。
張口的話語如其人一般,讓人如沐花香:“好冰,等了多久了,還有外套穿嗎?”
“都卷在被卧裡了。”紅梅回答,不好意思笑着。過年都沒穿的新衣服,隻等着上大學穿,又怎麼舍得在路上弄髒呢。
“這不是更好?少拿點大包小包,上路輕便。”
謝芳在紅梅身側站定,傘剛好把紅梅籠在其内。紅梅愣了愣,看向謝芳。謝芳隻是眨眨眼,友好而安靜地站在她身旁,并肩等着。
雨一直下。
謝芳端詳一地行李,又看向落着鎖的大門,嘟囔起來:“門沒開……”
不知想到什麼,她忽而一笑,把傘塞到紅梅手裡,踏進雨幕。
紅梅一愣,拿着傘追出去,險險趕上,雨澆了謝芳一頭。她看着謝芳左捶捶窗框,右松松玻璃,不知所措:“等等,你在幹嘛?”
“哈哈,這你就不知道了:這扇窗戶玻璃被食堂阿姨的兒子,踢球踢破過,剛裝了新的,插銷還沒上齊,等着也是等着,試試呢?”
“這……這樣不好吧?”
沒被允許就進入落鎖的房間,這豈不是……擅闖民宅?
“我們隻把被子塞進去,等在裡面,躲躲風。你手太冷了,過會兒要是凍感冒怎麼辦。放心,有人問起來我負全責。畢竟修玻璃隻有我知道嘛!”
謝芳笑,抹了把臉,又一使力,遠處的天空轟然炸雷,窗戶應聲而開,向她們打開庇護的通道。
“你瘦,你先進去,我往裡扔被子。”
紅梅愣楞點頭,就爬進窗戶,在室内站定。
窗窄雨急,謝芳硬填兩床被子進窗,随後跳進室内。紅梅把它們靠牆放好,就要鑽出去,被謝芳一把拽住衣領,動彈不得。
“你幹嘛?”謝芳詫異道。
“你就留在這,我還是出去吧,這樣我安心。”
“……你可真是!”謝芳瞪眼睛,“我說了我負責呀。”
紅梅笑笑:“你是院長女兒,我不是。”
倆人大眼瞪小眼,最終各退一步:謝芳讓紅梅再跳出窗戶,紅梅穿上了她的棉服。于是兩個人,一個穿着棉服在屋檐下撐着傘,一個半身趴在窗子裡往外望。
棉服足以扛過雪季,抵抗一些風并不是難事,紅梅臉色紅潤起來。
“聊聊嗎?”謝芳忽然說。
“好啊。”紅梅點點頭。
“你是外地人吧?”
“你怎麼……”
“本地父母都會送到宿舍門口,甚至給鋪床,不會叫孩子一個人報道;今天又是陰天,不挑這種天氣出門的概率更大呀。”
“我不是一個人來的,有個……表哥,去教務處換學生證了,我在等他。”
“是親表哥嗎?你猶豫了一下。”
“不是。”
“那就不算親戚啦。”謝芳歪歪頭,轉換話題,“為什麼這麼早來學校呢?還有一個月呢!”
紅梅張了張嘴,不知從何說起。
謝芳看看她,兀自回答:“我先說吧,我是來圖書館看書的,想在開學前多學一點。為什麼學醫呢,因為我爸媽都是醫生。我爸在外科,我媽在婦産科,逢年過節,總會有他們救過的病人來我家拜訪,跟我爸媽唠家常。我爸媽記得每一位病人的情況,大出血、胎位不正、先天性疾病,或者什麼外傷……這麼多年,他們救了那麼多人,讓那麼多人有了新生活呢!治病救人特别了不起吧?所以我早就盼着上大學了。”
描述理想的人,眼睛會發光。紅梅莫名想起來載她回家的張大爺,談起北京,談起做貢獻,笑容一樣溫暖明亮。紅梅被他們感染着,嘴角也噙着笑容。
“你呢?”
謝芳發問,坦然的姿态讓她覺得,好像什麼都可以說。
“其實……我是農村人沒錯,家裡遭蝗災,本該秋收了,地裡現在什麼都沒有。莊稼長不出來,今年就沒有收入。沒收入還是小事,沒糧吃才是大事。把最後一點糧分完,父母投奔親戚,我就先進城,看看有什麼賺錢機會。将來就好好學習,留在醫院,等單位分房子,把爸媽接進城……他們就再也不用怕沒吃的了吧。”
紅梅讪笑,對新朋友毫無保留,
“很功利吧,不像你。”
謝芳聽着她的坦誠,半晌沒有說話。
紅梅毫不意外,卻暗自感慨連連:她這樣純粹善良的人,第一次見她這種人吧。背井離鄉至此,連呼吸都感到愧疚的人,是沒辦法歌頌太陽的。她隻會埋怨太陽為什麼照得不夠遠,為什麼不夠亮。
“我隻有一個問題:你會因為患者沒錢付藥費,就把他們拒之門外嗎?”
紅梅意外扭頭,看到神色嚴肅的謝芳,反問:“沒錢到什麼地步算是沒錢?”
“付不起診費,藥錢說不定也要你貼,隻會跟你保證以後有錢了還你,你從自己的生活費裡摳出藥錢,但治完病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人的,那種沒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