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夏,天氣就已躁熱非常。器材廠職工一年中最不喜歡的就是夏季,因為工廠有三個産品車間,主要的生産設備,都是高溫生産設備,一到夏天,高溫爐旁操作的工人,更加難熬。
周亞平此時正站在三車間高溫電爐邊,和車間領導及技術人員研究設備大修問題。
如果按使用年限,這台設備還沒有到達大修時間,但由于近期生産中設備經常發生故障,經研究,一緻同意提前停火大修。
“哎,楊工怎麼沒來?”周亞平問三車間主任蘇錦浩。
“周廠長你不知道嗎,楊工馬上要調走,請調報告你們不是同意了嗎?他正在辦理交接手續。”蘇主任回答。
周亞平詫異地說:“批準他調離一事我知道,但說好是等到這台設備大修理完成後才走。因為目前隻有他對這台設備的情況最清楚。”
“哦,是這樣,那你們趕快把楊工找來。”蘇錦浩吩咐手下。
不一會,楊工來到了現場,見到廠長,趕忙說:“不好意思,我剛才正在整理資料,準備交接。我看蘇主任也沒叫我,所以沒到現場來。”
周亞平和顔悅色地對楊工說:“你要調走,我們原來是都不同意的,因你是我們這裡很重要的技術骨幹。但考慮到你太太在市裡上班,你長期在縣區工作,家裡确實困難不少,所以最終同意你調走。但希望你站好最後一班崗,這台設備隻有你最了解,所以請你在完成設備大修後才離廠,沒問題吧?”
“沒問題!”楊工爽快地回答。
設備的事情處理完後,周亞平正準備離開,楊工拉了他一把,輕輕地說:“廠長,等等,我有幾句話和你說。”
兩人走到車間一個僻靜的角落,楊工帶着歉意向周亞平說:“廠長,其實我又何嘗想走?我對我們廠是有感情的。原來我是想把老婆調過來,但她一聽說調過來後工資比原來的工廠要少十幾塊錢,堅決不肯過來。前不久,她找了她們廠的領導,該廠同意我調過去。他們也是中央直屬企業,我過去後工資立馬比現在增加十幾塊錢。所以,沒辦法,隻能是我走,請領導諒解。”
當時,職工一個月工資才幾十元錢,兩個單位工資同一級别相差十幾元,面對這種選擇相信任何人都不會糊塗。
器材廠原是地方企業,成為中央直屬企業後,幹部已經按照全國統一級别享受工資待遇;但工人工資線條一直沒有改變,仍按原來的地方标準執行。兩種标準相差很大,就以當時學徒轉正後定為二級工為例,器材廠二級工工資為三十元幾毛,而别的中央直屬企業二級工工資為三十八元多。尤其是,級别越高,差額越大,到了五級工以上,差别就到了十元以上。楊工是從工人崗位保送去讀大學的工農兵大學生,畢業回廠後,盡管一直按技術人員使用,但由于指标缺乏,沒有辦理轉幹手續,因而始終按工人工資标準拿薪水。
回到辦公室,周亞平打電話給人事科,讓科長何居靖到自己辦公室來一趟。
“周廠長,什麼事?”一進門,何居靖問。
“坐下來,慢慢說。”周亞平倒了杯水,“何科長,我剛從三車間回來。三車間楊工是個難得的人才,除了技術過硬,人品也很不錯。但馬上就要調走了,說白了,還是工資太低的原因。你是最知情的,近幾年,由于工資問題,我們流失了多少骨幹、人才。”
“确實不少,現在我手上還壓着一疊請調報告。” 何居靖說。
“我們雖然也是中央直屬企業,但工人工資标準比其它中央企業差了一大截,這我知道是一個曆史遺留問題,但為什麼曆任領導都沒有想辦法去解決呢?”周亞平問。
何居靖回複:“怎麼沒想辦法,我知道的是每一屆領導到部局開會時,都向上級反映過,要求按照部屬企業标準調整工人工資線條。但都沒有獲得批準。”
“什麼原因呢?”
何居靖搖搖頭,無奈地說:“領導沒說過,我們也不清楚。”
周亞平搓搓手,指着何,又指着自己,莊重地說:“何科長,看來我們要下大決心來解決這個老大難問題。我就不相信,中央直屬企業按中央直屬企業工資标準執行,這種順理成章的事會辦不成!”
周亞平是那種一旦認定目标,就會矢志不移地走下去的人。
以後幾天,為了這件事,先是在黨委會彙報、研究;接着召開廠長辦公會商議、部署具體方案;同時,組織人員起草給上級的請示報告。忙個不亦樂乎。
一切就緒後,周亞平和何居靖帶着書面報告直飛北京。
在工廠時已經商量好了上報路徑,由于此事的管轄權在部人事局,器材廠主管局根本插不上手,因此,周、何二人一到京城,還沒住下,就拖着行李去了部機關。
說來也巧,周亞平讀中專時有個要好的同學,叫杜佑才,原來是器材廠的團委書記,後調到部機關人事局工作。來北京前,周亞平就給這位老同學打過電話,希望他在這件事上助一臂之力。
此時,周、何直接找到了杜佑才所在的辦公室,兩人站在走廊上,請人把老杜叫了出來。
互緻問候後,杜佑才接過兩人手中的行李,說:“屋内人多,說話不方便。亞平,你們在外面等一下,我先把行李放進去。”
杜佑才從辦公室端了兩杯茶水走出來,三人在走廊上找了條長凳坐下。
周亞平迫不及待地問:“佑才,你幫我們聯系好了沒有?”
“不急,不急!”杜佑才把茶水分别給了兩人,“這兩天我一直在聯系這件事。我打聽清楚了,具體經辦工資标準的,就是我們局裡勞資處韓處長,老韓這人不錯,挺為基層考慮的。我現在就帶你們去他辦公室。”
果真不錯,韓處長為人很和善,一聽說是器材廠的廠長和人事科長,馬上打着哈哈說:“知道了!小杜給我說了,你們又是為工人工資線條問題來的。”
周亞平也微微一笑:“韓處長,不錯,我們确實是為了這個問題來請示、彙報的。您一定知道,我們廠工人勞動強度又大,工資又低,确實不容易。所以我們希望領導們體諒我們基層工作的難處,能真正幫助我們解決這個老大難問題。”
“我去過你們廠,都是高溫作業,工人确實很辛苦。部屬廠裡,就屬你們廠工資最低,我們都很同情。”韓處長随和地說。
“韓處長,我就一直想不通,器材廠作為我們的部屬企業,理所當然的應該執行部屬企業工人工資标準,為什麼其它四十幾個部屬企業都可以這樣做,唯獨我們廠不能這樣做?”
“周廠長,這是曆史遺留問題。當時工廠收歸為部屬企業時,沒有及時辦理相關手續,因此拖下來了,使問題越來越複雜,一個簡單的問題成了老大難問題。”韓處長歎了口氣。
周亞平追問:“韓處長,請教一下,‘老大難’,現在究竟難在哪裡?貴局是這個問題能否解決的關鍵所在,隻要你們同意,這件事不就辦成了?”
韓處長忙把手中的茶杯放下:“周廠長,别誤會,我們局可是一直開綠燈的,問題的關鍵不在部裡,而在地方政府。”
接下來,韓處長把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都一一說給周、何二人聽。
原來,很早以前,接到工廠的申訴,部裡就準備批準器材廠執行中央直屬企業工人工資标準。正準備發文前,當時的人事局長,在參加全國勞動工資會議時,恰巧碰到器材廠所在地方政府的勞資局長,于是順便和他聊到此事,告知部裡計劃,即準備調整器材廠工人的工資線條。誰知那位局長不哼不哈地回了一句話:“調高工資,好呀,正好我們地方也有不少企業,工人工資标準都很低,你們調吧,我們也跟着來。”
他這一說不打緊,可把當時部裡的人事局長吓出一身冷汗,這還了得,這樣一來,我們豈不成了破壞勞動工資制度的禍首了嗎。當然,大家也心知肚明,給器材廠調整工人工資标準名正言順,即使下文批準了,地方政府也不敢擅自跟風。但他這一說法,明顯表達了反對之意,既然地方政府強烈反對,這種情況下,誰還敢繼續把器材廠工人工資調整這件事做到底?
看到周亞平他們失望的表情,韓處長安慰道:“我想了很久,正如周廠長說的,這件事情确實是很不合理的,地方政府的反對也是沒有道理的。但既然地方政府有這一說法,我們也不能完全抛在腦後。這件事說複雜,其實也很簡單。我們研究過,你們要求調整工人工資線條的請示報告,隻要能讓地方政府的勞資局在上面批示‘同意上報’幾個字,我們就可以批準執行。這是對你們工作最大限度的支持了。”
“哦!這麼簡單。”周亞平有點小驚喜。
“别高興太早,即使這樣,這件事可能也沒有那麼簡單,否則,你的前任早就辦成了,還會留給你?說明這是個燙手的山芋。”
周亞平表示真誠的感謝:“韓處長,萬分感謝您的點撥。過去我們一直抱怨領導們不體諒基層的苦處,現在看來是我們自己工作沒做到家。我明白了,真要給職工辦成這件好事,關鍵在于我們需要搞好和地方政府的關系,取得他們的同情和支持。”
“不要謝我,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你剛才說的思路是非常正确的,按此去做吧,我們一起努力,相信一定能解決問題。”這是韓處長的送别之言。
從部機關出來後,周、何二人找個招待所住下來。由于是第二天的返程機票,下午還有點時間,周亞平對何居靖說:“老何,你在北京還有沒有私事要辦?”
“我沒有什麼事要辦。”
“好,那就陪我上街跑一趟。”
“幹嘛?”
周亞平笑笑:“來之前,我問女兒萌夢要幫她帶什麼好吃的東西,她指名要巧克力,而且必須是白色的巧克力。這巧克力不都是黑色的嗎,上哪去找白色的呢?你幫我參謀參謀。”
“行!沒問題。”
兩人在北京街上轉悠了半天,跑了不少副食品商場,眼看已經過了吃晚飯的時間,還沒有找到這種白色的巧克力。
周亞平感到絕望了,兩人找了一家餃子館,一人點了一份白菜瘦肉餃,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結賬時,周亞平問:“老闆,請問哪個商店可以買到白色的巧克力?”
那位北京大叔一口京腔:“啥?白巧克力?你們到王府井大街去看看,那兒應該啥玩藝都有。”
跑遍了整個王府井大街,始終也未找到需要的品種。周亞平有點絕望了。好在有家糖果店老闆指出了一條明路:“西單有一家專門經銷進口糖果的門店,據說那裡有這種白巧克力。”
折騰了到晚上8點鐘,周亞平終于如願買到了女兒喜愛的白巧克力。
周亞平、何居靖回廠後,立即将北京之行的情況在黨委會上作了彙報。
馮庭怡聽了後,不以為然地說:“周廠長,你說韓處長體諒基層,這是把人想得太好了。依我看,那個勞資處長就是一個老滑頭,既然此事管轄權在部裡,你直接發批文不就得了。表面上說同情我們廠,支持我們廠,卻把皮球又踢回了我們廠。”
“是呀,讓我們去找政府勞資局,憑什麼?人家幾句話就可以把你頂回來:‘你們向部局的請示報告關我們什麼事,需我們簽字?’”有人附和。
“也不能這麼說。人家大機關的幹部們政策觀念強,既然地方政府反對這件事,牽涉到國家勞動工資制度,他們隻有謹慎行事。”歐陽昭民表達自己的意見。
龔書記說話了:“部人事局的官員确實不敢在地方政府反對的情況下發文,我覺得可以理解,他們是擔心地方政府告到□□,把事情鬧大,不值得。”
周亞平說:“我何嘗不知道這是一種明哲保身的做法。但平心而論,無論誰坐到這個位置上,不會這樣做?我之所以說韓處長替我們考慮問題,是由于他知道讓地方政府簽字的難度,但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裡,把這個難度降到最低。大家想想,如果讓地方政府簽批:‘同意器材廠調整工人工資’和‘同意上報’,哪個更容易實現?”
肖進回答:“當然是‘同意上報’。看來韓處長還是動了腦筋,含含糊糊的一句‘同意上報’,其實誰簽了都追究不了責任。我們隻是同意你上報,至于你們上級批不批,怎麼批,不關我事,即使批錯了,也與我無關。”
“對!就是這麼回事。”周亞平說,“這就是官場哲學。當然,哪怕是這麼幾個無關痛癢的簽字,也是非常不容易得到的。除非有很硬的關系或勞資局裡有真心想幫助我們的大好人。對了,龔書記,你在地方政府裡工作過,市勞資局裡有沒有熟人?”
“縣政府裡倒是還有不少熟人,我找他們要這樣的簽字是沒有問題的。”龔書記回複,“但市政府裡确實想不起還有什麼熟人,再則,我到企業工作這麼長時間了,人一走,茶就涼,恐怕也無濟于事。”
“縣政府簽批沒有用,必須是市政府。”周亞平喃喃地說。
龔書記最後作會議小結:“這件事一時半會還不可能解決,大家再想想辦法吧,一定要找一個合适的時間,合适的方法,在一個合适的節點,才能去找市勞資局。決不能貿然去找,否則把事情搞砸了更難辦。”
時光荏苒,從北京回來又是兩個多月,這天上午,周亞平正在辦公室處理雜務,敲門聲遽然響起。
周亞平擡起頭 :“請進!”
進門的是一個有點面熟的女子,但周亞平記不起她的姓名。來人注視着周亞平,說:“您就是周廠長吧。”
“是的,請問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