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任秋水的太太,還記得吧,秋水的追悼會上我見過您。”
“哦,難怪有點面熟,任太,請坐!”周亞平倒了杯開水遞給她,“無論在職場還是在家庭,秋水都是一個很好的人。可惜英年早逝,任太太節哀順變。”
“一開始真的是無法‘順變’,這道坎怎麼也過不去,一想起他抛下我們孤兒寡母狠心走了,我就哭個不停。日子長了,也就好一些了。謝謝廠長的關心。”任太話鋒轉入正題,“我這次來找廠領導,主要是為我小孩頂職一事。”
按照當時的政策,國營企業職工去世後,可以由一名成年子女頂替參加工作。任秋水是廠工會的一名幹事,是以工代幹,即以工人身份代替幹部工作,一個多月前因病去世。
周亞平記得,這件事辦公會上議過,由于小任今年還未滿18 周歲,因此不能頂職,按照規定,頂替指标隻在當年有效。那個年代,招工指标多麼不易,許多人都惋惜,任家浪費了一個頂職指标。
“這件事我知道,按規定成年小孩是可以當年頂職的,但可惜小任今年未滿18周歲。”
“如果我小孩到了18歲,我們就直接去辦手續了,還來麻煩廠長幹什麼?”任太說話一點也不拐彎抹角。
周亞平仍然耐心地說服:“任太,這是政策明文規定的。小任不到18歲,我們不可能招童工。”
任太也感覺自己說話太急,口氣緩和了一些:“周廠長,你放心,我在政府機關工作這麼多年,這點道理還是懂得,不會無理取鬧。我們現在要求的不是馬上進廠,我知道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家小孩今年16歲多了,我們是希望能保留頂替指标一年多,等我家孩子滿18歲時,再來辦理頂職手續。”
不等周亞平答話,任太繼續說:“至于這樣做政策是否允許,我也已經咨詢過,特殊情況下,經所在單位領導集體讨論通過,可以破例辦理。我們市已經有不少這樣的實例。”
“請問任太,你們家情況有何特殊呢?”
“我們家就我一個人工作,要養活一個小孩和四個老人——秋水和我都是獨生子女。這難道不特殊嗎?”任太理直氣壯地回答。
周亞平苦笑一聲,心裡想,現如今,哪家不是獨生子女,這如果算特殊,那特殊的就太多了,但此話未說出口。
見廠長沉吟,任太絮絮地說:“周廠長,我家秋水經常和我講您的故事,說您是個難得的好廠長,是個關心群衆疾苦的廠長。我家這件事,您千萬不能撒手不管呀!”
“不是不管,工廠一千多名員工,都需要關心,都需要照顧。這一破例,今後大家都會學樣。任太,我們有我們的難處呀。”
看來,任太是有備而來,見廠長表示為難,馬上說:“我知道,如果隻通過我找你們求情,就算你們同意了,單獨為我家小孩批了延期頂替,今後旁人會拿來攀比,你們今後也很難開展工作。我想好了,這件事,我來找您的事,不要讓職工知道,就算沒有這件事。接下來,我讓市勞資局領導給你們打電話,到時候你們可以把這件事推到勞資局去,上級單位的意見,工廠不可能不執行,旁人也無話可說。别人要攀比,可以,你也去找市勞資局,讓他們打電話吧。”
聽到這裡,周亞平心裡一激靈:“什麼,任太,你在市勞資局有熟人?”
任太平靜地說:“這有什麼奇怪,我在政府機關工作這麼多年,哪個地方沒有幾個熟人?市人事局郝副局長是我以前的老同事,我與他太太是閨蜜,我還是他們女兒的幹媽。”
“那太好了!”周亞平情不自禁地驚呼,因為他一直在為去勞資局找領導簽字的事情而焦慮,現在無意中見到了曙光。
任太被周亞平突如其來的興奮吓住了,連忙問:“廠長,廠長,怎麼啦?”
知道自己失态,周亞平也不好意思了:“沒有事!我是想,任太替我們考慮得太周全了。如果這樣辦,今後不會有太大的副作用,我們也不用擔心其他職工來攀比。因此,我估計,隻要市勞資局出面給我們打招呼,小任延期頂替這件事應該沒有問題。”
聽此一說,任太也非常高興:“我就說嘛,周廠長是個聰明人,這樣做既解決了職工家屬的實際困難,又不會有什麼後遺症。好!那我就去找老郝辦這件事。謝謝周廠長!”
“不要謝,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周亞平心裡想,很可能,到時候我們還要謝謝你。
任太剛走,周亞平迫不及待地去了黨委書記辦公室。
龔老爺子正在看當天的《人民日報》,見周亞平匆匆趕來,詫異地問:“什麼事,這麼急急忙忙的?”
“龔書記,好消息!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們打破腦袋想主意,千方百計找機會,都沒有好辦法,誰知機會找上門了!”
龔長貴聽了這段話,一臉的疑惑:“周廠長,你這說的是什麼事?”
這番話确實有點沒頭沒腦,周亞平自己也覺得好笑。于是,找條凳子坐下來,把任太太來訪的前前後後都給龔長貴說了一遍。最後,周亞平表明自己的态度:“龔書記,盡管按照任秋水家裡的情況看,不能說是有很特殊的困難,需要破例延期頂替,但如果利用這個契機争取到市勞資局在我們調整工資的報告上簽字,解決全廠工人的大福利,我覺得這個破例非常值得。”
龔長貴想了想,說:“好機會!确實是好機會。可以這麼去辦,在市勞資局領導找我們為小任延期頂替打招呼時,适時地提出我們廠工人工資調整一事,十有八九會得到支持,然後馬上送報告去簽字,這個困擾我們多年的問題就有可能解決了。”
停了一會,又說:“盡管這件事班子裡應該不會有人反對,但還是要在黨委會上投票通過,讓大家都知道。”
果不其然,關于同意任秋水兒子延期頂替的決議,得到黨委會全票通過。
此後第三天,一個電話打到周亞平辦公室。周亞平提起話筒:“你好!請問哪位?”
電話那頭是一個男子慢條斯理的聲音:“你好!器材廠周廠長嗎,我是市勞資局的郝畢城呀。”
“哦,是郝局長啊,你好,你好!我們還正在商量,近期準備上門拜訪。”周亞平心想,這個電話終于等到了。
“你們有什麼事?”郝局長警惕地問。
“沒什麼大事,正常的工作彙報。”周亞平平靜地回答,“郝局長,您有什麼事?”
“一點小事。貴廠工會不是有個姓任的幹事嗎,前不久不幸去世,他太太是我以前在區文化局工作時的老同事,她最近找了我,說由于孩子還未滿18歲,因此不能頂職。如果孩子今後沒有工作,她一個人要養活6口人——對了,她們兩口子都是獨生子女。孤兒寡母,我看确實怪可憐的。老同事請我說句話,我們共産黨人雖然講原則,但不能不講人性。再則,孩子離18歲隻有一年多了,隻需要保留一年多時間的頂替指标。根據職工的特殊情況特殊處理,這是政策允許的,而且不需要上級部門批準,我們市有很多這樣的事例。”
“郝局長!……”
周亞平正準備開口,又被郝畢城打斷:“聽我說完,我這番話純粹是作為任太的老同事,以一個老百姓的身份為貴廠職工說兩句話,絕不是以勞資局長身份說的。你們在決策時,千萬不要被我個人意見左右,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确定郝畢城已經說完,周亞平才開口:“郝局長,真的非常感謝您對我廠一個普通職工的關心。任太家的情況我們也了解一些,确實有一定的困難,這麼難得的一個就業機會如果丢掉了,那就太可惜了。請您放心,關于小任延期頂替一事我們近期會召開辦公會研究确定,我想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
“那就好。行了,不打擾大廠長了,聽說你們廠去年被評為市優秀企業,今年上半年超額完成生産任務,受到省裡的表彰。你這廠長當得真不賴呀!”
周亞平趕忙接過話頭:“托您的福,這兩年工廠效益确實還可以,郝局長,我們這是苦幹出來的。您都知道,我們廠大都是高溫作業,工人們非常辛苦,盡管工廠效益還不錯,但工人們的工資卻很低。這是不是太不合理?”
“周廠長,别發牢騷,相信我們國家,繼續改革開放,一定會逐步解決這個多勞應多得的問題。”
“對了,說到這裡,郝局長,我開始跟您說過,最近我們準備去拜訪貴局,就是希望在當前政策允許的情況下,請領導們幫助暫時解決一點問題。”
“什麼問題?”
“ 郝局長,上個月我去北京,到部人事局彙報請示工作,部裡同意我廠按照中央直屬企業标準調整工人工資,讓我們馬上就此事遞送請示報告。”
“這是好事呀,抓緊時間上報呀!”
“但部局要求,我廠的請示報告上,必須請貴局簽批。”
“不需要,你們廠的勞動工資關系直屬中央部局,與我們地方政府沒有關系。”
周亞平歎了口氣:“是呀,我們開始也這樣認為,但估計是部局出于尊重地方政府的意願,一定要地方政府勞資部門簽字。簽批文字其實也很簡單,隻需要貴局簽‘同意上報’四個字,其實就是走個過場,讓你們知道這件事。”
“哦……”郝畢城陷入沉默。
周亞平見電話那頭沒有聲音,有點着急:“郝局,這對貴局來說是無關緊要的幾個字,可對我們來說,是全廠工人的福音呀。你們無論如何要支持我們企業,支持我們艱苦奮鬥的一線工人。您剛才不是說這是好事嗎,那就幫助我們把這件好事做成功。”
又是一陣沉默,郝畢城最後表态:“好吧,這件事我們商量商量。”
電話挂斷了。
與郝局長通話後,沒有得到明确的答複,周亞平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郝畢城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不管怎樣,周亞平按照領導班子的決定,先安排工廠人事科通知任太來辦理小任延期頂職的手續。也算是兌現了給郝局長的諾言。
周亞平在焦急中又等待了兩天,終于等來了市勞資局辦公室的電話通知,讓器材廠派人帶着向部人事局的報告文件去簽字、蓋章。
有了這份由當地政府勞資部門簽字蓋章的請示報告,以下的一切變得十分順利,不到半月,工廠就收到了部人事局關于同意器材廠按照中央直屬企業工人工資标準執行的批文。
這幾天,關于即将調整全廠工人工資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傳遍了工廠的每個角落。想想,每個工人每個月将要憑空增加不少的收入,能不激起興奮的漣漪?
周亞平和大家一樣,沉浸在興高采烈的氣氛之中。
當天,周亞平正在車間巡查,龔長貴派人傳話,請他趕快到他辦公室去。
進了書記辦公室,見屋内除了龔書記,還有組織科科長向敏德,兩人都面色凝重。
看到周亞平進來,向科長将手中一份信函遞給周亞平:“廠長,你先看看這封舉報信。”
“舉報信?”周亞平一臉的迷惑,接過來馬上翻看。
信函内容很簡單,隻有無頭無尾的寥寥幾行字:“上級領導趕快來制止呀,器材廠違反國家勞動工資制度,即将調整工人工資線條。你們趕快采取措施制止呀,否則來不及了!”
“誰寫的,這麼惡毒?”周亞平氣憤地問,同時把信函交還給向敏德。
向接過舉報信:“誰知道呢?是市政府□□辦收到,然後按照他們領導的意見,再寄回我們廠紀委的。”
龔長貴在辦公室一邊踱步,一邊說:“這個告狀的人肯定是我們廠的人,夠陰險的,他就是想攪黃我們廠工人工資調整這件事。這是全廠百分之八十以上職工都得利的大好事,為什麼要攪黃呢?如果攪黃了,這個人有什麼好處呢?”
“龔書記,我看先不管他這封信。既然寫信之人是希望我們廠辦不成這件好事,我們就偏要立即、馬上、盡快把這件事辦成、辦好。看來市政府夠意思,居然把舉報信退回給我廠,這明顯是知道真實情況。”
停了一會,周亞平接着說:“龔書記、向科長,當下之計,隻有馬上行動,一方面,召開班組長以上幹部大會,宣傳我們這次工資調整完全是按照國家政策執行的,合理、合法、合規。穩定大家情緒,不要被居心叵測之人蠱惑。另一方面,我馬上召集有關部門和人員,做好工資調整的計算和列表造冊,争取在最短的時間内把新的工資表冊做好,把這個月的工資發放下去。就是要把生米煮成熟飯,以免夜長夢多。”
“好!”向敏德大叫一聲,“廠長說得對,造成了既成事實,神仙都無法逆轉。”
龔書記笑笑:“看你們說的,好像我們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周廠長說的第一點很重要,要廣為宣傳,我們是根據部裡的指示工作的,沒有任何違規、違法行為,首先,我們自己要理直氣壯。”
黨政一把手統一意見後,器材廠工資調整的步伐加快,沒過幾天,從部局發文之日起補發的工資就發到了全廠工人手上。工人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在廠内奔走相告,互相向對方炫耀自己這一次增加了多少錢的工資。
事已畢,錢已發,此後再未發生任何風波。但這份奇詭的舉報信究竟何人所為,因何而為,雖衆說紛纭,但至今還是一個謎。當然,也有些熱心研究器材廠政局風雲,官場秘史的人十分肯定地回答,這些匿名信,是個别觊觎廠長職位的陰謀家籌劃的,目的就是使工廠變成亂局,給周亞平制造麻煩以緻讓他下台。周亞平聽了,淡淡地一笑:“廠長這活可是個又苦又累的活,誰想幹,誰就來幹吧,可不要禍害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