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隻叫你們對對子,如今該到試帖詩了。”林海其實不想揠苗助長,論理,正是該叫她們随心而作,不限格律等等以防磨去靈氣的時候,奈何兩小孩在詩詞一道實在沒什麼天賦。
明明都是千伶百俐的孩子,特别是林璟,有過目不忘的能耐,悟性也極佳,什麼都是一點就通,偏偏在詩詞上不開竅,林海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伯母和堂姐都挺擅長的啊!嘗試無果後林海也不指望她們能在此道上有什麼作為了,直接教應試。
不學是不行的,誰叫科舉要考呢?
“昔者,吳荊姥傷鄉中小民受天之賢而不得善事,此子為一鄉秀才所稱道的第一首詩,便以養母父、收族為意,你二人今亦以此為題作來。”正經試帖詩用八股排律,限用官韻仄起格,又要求用典故又要求對偶……
不過林璟如今隻是初學,限制太嚴怕是根本寫不出來,也或許林海還是抱有一線希望,也不限格律韻腳,隻給了個命題。
林璟不擅長詩詞,但是硬寫也能寫,俗話說得好,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她如今熟讀的又豈止三百首?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在她前世别管看沒看過,好歹都知道有這麼一回事,訓诂卻是頭一回接觸。
學完林璟隻能說,難怪古人怎麼好像都會作詩……
現在她也能謅,好不好的另算,将功課交上去之後,林璟悄悄打量林海臉色,不太敢動。
林海都快要給氣樂了:“我叫你以養母父、收族為意,你用郭巨的典這很好,怎麼說理卻是若孝子都像郭巨則母父不得奉養、宗族上下離心離德?”
“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内自省也。”林璟振振有詞,“我見郭巨之患,自省不可為之,由此又避一不足。”
“後日交一篇文章給我,就以你今日這詩為題。”林海點了點手中的宣紙,“字數就不規定了,阿隽你應當也不會敷衍我?”
“啊?”林璟垂頭喪氣,“是。”
林海清了清嗓子:“好了,我們現在開始講如何将你們的詩改成合格的試帖詩。”賈瑗可比林璟交得早,雖然同樣不擅詩詞,但是土生土長的古代人還是比已經形成固定語言系統的林璟有優勢,不過在思維開闊上就遠遠不如了,也算是有得必有失。
其實林海并沒有生氣,不如說她還挺高興的,甚至已經決定等林璟的文章寫出來要給好友送去幾份了。
别管觀點是不是标新立異,四五歲的小孩能有自己的觀點,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出名要趁早。
雖然和隔着一個世界壁并無數時光的某位作家素昧相識,但林海同樣深谙此道之精髓。她本來都放棄了,畢竟古往今來多少神童都是最先以詩揚名的,然而她的兩個學生沒一個開竅的。
誰知峰回路轉,林璟作詩都能說理分明,觀點新穎,有此基礎,寫文章盡夠了,比起詩詞,自然是文章更好。
也或可說,比起後世,恰恰是時間越往前,名聲越重要。遠者如禅讓制,近者若察舉制,莫不需名,邀名之醜事更是不勝枚舉。
袁紹守孝六年養名尚且中規中矩,孔融讓梨、陸績懷橘不過小打小鬧,卧冰求鯉的王祥和林璟用典以至于要專門寫文章批鬥的郭巨比起來也顯得不那麼夠分量。
雖然實則王祥出自琅琊王氏,家中财力可觀,與其說鯉魚是卧冰求來的,不若說是提前放下去的,卧冰估計也是做個樣子……
郭巨就更是了,其之為“孝子”,故事唯“離譜”二字可表,通篇林璟都看不見有半個“孝”字,滿紙皆寫着功名利祿,要她說那黃金多半是提前埋下好做戲求名的。
這倒也還好,人活一世,誰又能真的一點不在意名利?至多笑一句:“不過沽名釣譽之徒耳。”
這等故事若果然為真,就更可笑了。
将家财二千萬分給兩個妹妹,自己帶着父親居住客舍之中,隻能給人做傭工奉養,害得父親有家不能回、生活水準更是一落千丈難道不是不孝?又有郭家二妹盡得家财而不奉養老父,更為時人所诘,将親妹置于此等不義之地,又如何當得“友”字?
真個是做戲都不會的。
偏這樣的人以“孝友”著稱,曆朝曆代無不傳頌其行。
林璟初時隻覺嘲諷,還道是古人看不穿郭巨的伎倆,而今果真身在古代了,細細想來卻不奇怪。
不過是古人以“宗法制”治國,以“家”而推及“天下”,故謂皇帝“君母”,皇後以婦夫一體号為“國父”,百姓為“子民”,中間的官員也被稱為“母父官”。
這般說來,“埋兒奉父”說得哪裡是什麼孝子感天動地,分明是以“孝”說“忠”,官員盤剝百姓供養皇室以求得那天賜之金,如此郭巨自然就成了叫統治階級滿意要廣為宣揚的“孝子”。
孝不孝的另說,友不友的無妨,天賜的黃金究竟是“天賜”還是那将要“被埋的小兒”血肉所化的“民脂民膏”也無所謂,關鍵是要“忠君”……至于郭巨到底是不是真的孝友,誰有真的在乎呢?
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母别居。
那可是皇帝的谥号都要帶一個“孝”字的漢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