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此章為番外
那天喝的天都快亮了,才将少女送上歸家馬車。
紫玉和秦雙月立在紫玉閣前注視着馬車漸行漸遠,紫玉歪頭淺笑了一瞬,道:
“這姑娘,我喜歡——”
“那說好的一錠金元,我可是就不給了哦——”
老秦聽到紫玉誇贊萩兒倒有些得意,卻也不知道在得意些什麼。
“秦二爺,你不會這麼不守信譽吧?好歹我扯了這麼大一個謊,又是漠北商客又是多年等待,你倒是看看我紫玉,是那種不灑脫的人嗎?還莫名賠上了我一個玉虎符,那可是真東西,真能調的動商隊。”
“不是給你打了個九鸾璎珞圈,純銀的,還不夠?”
老秦指着紫玉腕上叮當。
“自是不夠,雖然我與佟佳姑娘确實投緣,也想勸她看開些——可是,這世間的女人啊——”
話說到一半咽了下去,老秦分明看見紫玉眼角閃過的銀光。
“那你如何不告訴她真相?”
返回閣樓上,老秦指着放在暗格上的匣子,裡頭層層疊疊的副本,是參佟國維的折子。
“那你如何不先告訴她,納蘭公子已來見過你?這些被他攔下的參她阿瑪的折子,不也是他給你,要你協助暗中調查真僞的?”
紫玉不以為然,她自然是要等老秦先出口,她才會往下說,既然老秦不吐口,她一個剛跟佟佳姑娘認識的陌生女子怎好勸誡太多?
“哎——”
老秦歎了口氣,終究不知如何說出口才好。看着她紅撲撲的醉酒的側臉,他數次張了張嘴,卻又咽了回去。
同作為現代人的他是知道的,之前網絡上有這麼個說法:
生理性喜歡+心理性喜歡+斷崖分手+無縫銜接 = 殺|人
感覺她真的要si過一次了,現在過了兩個多月,好不容易看着沒那麼難過,如果現在又告訴她真相——
“也罷,我倒覺得如今這個結果是好的。”
紫玉看老秦不說話,便接話道,給彼此又斟了一杯淡茶。
“南牆還沒撞破,還是先别讓她知道,容若待她的心有多深——深到,可以為了她另娶她人——”
時間倒回去年十一月——
十一月的德壽寺浸在檀香與雪霰之中,孝莊撚動迦南佛珠的手忽地一頓。鎏金琺琅手爐裡銀骨炭爆出幾點火星,映得此時經幡下跪着的兩道身影愈發伶仃。
盧興旺額間結着的冰碴已幻化成水汽熱汗般留下,身旁少女護得嚴實——那孩子披着半舊的孔雀紋鬥篷,發間白玉梅花簪已褪成灰青。這東西孝莊熟悉,是盧興祖赴任廣東前,孝莊親賜的禮。
正院中銀杏的葉子從金黃慢慢褪去,逐漸顯出了頹态。
孝莊戴着護甲的手保養的依舊柔軟光滑,幾乎看不出年齡的痕迹。八仙桌上的茶湯仍然冒着熱氣,看着眼下跪着的二人并不開口,孝莊擰了一瞬眉,心裡有點琢磨不透這盧興旺到底是何用意。
“都起了吧,跪了半天了,也不說話。蘇嘛啊,賜座——”
孝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沒擡眼。
蘇嘛立刻布置好了。
“奴才攜亡兄遺孤,給老祖宗請罪。”
盧興旺突然重重叩首在青磚地,懷中漆木匣碰出悶響。匣面陰刻的盤龍紋在冬日暖陽裡卻泛着冷意,孝莊認得那是先帝賜給盧家祖上的密折匣,本該随葬皇陵的物件。
“廣東潮熱,兄長卻将禦賜貂裘供在祠堂——”
盧興旺顫抖着解開身旁放着的包裹,褪色的孔雀補服上赫然留着鞭痕和斑斑血迹,孝莊皺了皺眉,看到包裹下壓着的累累文書:
“當年這二百七十三道參兄長的折子,倒比粵海關的稅銀更沉。”
他忽然擡手指向寺外虬松,“奴才進京前,嶺南三百鄉老在榕樹下立了萬民傘——”
要不是去年自己親哥盧興祖案被翻出來得以沉冤得雪,盧興旺恐怕這輩子回京都困難。
想到自己盧家祖上還跟皇家實在是有一些關聯瓜葛,當年皇太祖從北境南下入京,也是多虧了這些漢人一路跟随扶持,指哪打哪,先帝即位後,便封了哥哥做兩廣總督,算是滿清開國的功臣。
兩廣總督,算是當時九大封疆大吏之一,從自己侄女盧雨婵五歲那年,哥哥便接旨舉家從京城遷往廣州,如今已十三年了,哥哥在位時絕對算是鞠躬盡瘁,哪知卻因動了某些人的利益而被彈劾長達一年緻死。
好在這麼多年自己一直默默收集證據,如今終于可以幫哥哥翻案,便一路從南邊上訴到京城。
盧興旺心裡笃定,明白老祖宗心生愧疚又一心向佛,便帶着年方十八的盧雨婵,一路哭哭啼啼而來,說自己哥哥為了守住大清一方江山如何盡忠職守,最後卻落了個欺上瞞下的罪名,讓全族人都擡不起頭來,尤其小女兒可見尤憐,如今年方十八了,原本說好的人家也因此事退婚,到如今實走投無路,望老祖宗給一條生路。
能給哥哥嫡女謀個好人家,也算對得起祖上了。
說起五年前的那樁詐賄罪,孝莊也知道,确實判的有些潦草。
她想起康熙六年的暴雨夜,盧興祖八百裡加急的折子早被雨水泡爛,朱批"革職"二字暈成血團。而今日那折子的副本正躺在漆匣中,紙角還粘着幹涸的蠟淚——是當年軍機處密押的火漆印。
那年也不知怎的了,參他的折子不斷呈上來,雖是一方父母官,也确實為朝廷做了不少實事,無奈參他的人太多了,而且又都是地方二把手,當時思腑了一刻,便想着先讓他退下來,避一避風頭再說。
可誰知他性子剛烈至此,罷免的折子剛下去三旬,便自缢了。
因着天家的迫不得已,到底是耽誤了多少本該美滿的家庭。
蘇麻喇姑掀開簾角的刹那,北風卷着《金剛經》殘頁撲向佛龛。
“雨婵,給老祖宗獻茶。”
盧興旺從懷中掏出個錫罐,福建白毫的香氣混着鹹澀漫開。孝莊望着茶湯裡浮沉的銀針,忽記起這是盧家女眷獨創的“淚茶”,取晨露與淚珠焙制,專為祭奠蒙冤者。
不言而喻。
始終垂首的盧雨婵适時擡頭,蓄着淚的眸子恰映出孝莊腕間佛珠——一百零八顆菩提子中,混着三顆盧家祖上獻的暹羅夜明珠。
少女頸間挂着的長命鎖随啜泣輕晃,鎖芯"忠孝傳家"的滿漢雙文已磨得發亮。
少女捧盞的雙手生着薄繭,指節處還有未愈的凍瘡。孝莊的護甲劃過她掌心紋路,觸到道猙獰疤痕——那是嶺南士子聯名血書的燙印。
心下不由得為之動容。
接過蘇麻遞來的手爐,孝莊輕言:“此番來京,可是,想謀個官職?”
盧興旺猛地一搖頭,竭力否認道:
“承蒙老祖宗關懷,小的羞愧,盧氏一族無偏脈,已無人為朝效力,想必是流言蜚語過多,心有餘,而力不足。但祖上為在朝為官多年,又在南方當了十餘年父母官,多種上行下效之弊端,想必不用小的說明,老祖宗也多有耳聞。多少隐于暗處的交易,多少支離破碎的人家,如果都被捅了出來,想必——”
關鍵的話隻需說一半,不管孝莊是否有耳聞,盧興旺這三言兩語,眼下之意不外乎自己已掌握了朝廷自上而下的利益鍊條。
大清這艘船,正是被這一條條利益鍊條所拉動着向前行駛的,有些鍊條可斷,有些卻不能斷,而孝莊不知道,盧興旺這些年來為了翻供,手裡牽着的到底是哪條鍊子。
孝莊表情依舊淡淡的,但已在快速思索,他此番手裡到底掌握了什麼證據,握着的是哪根鍊條,如果捅出來,是否有可能傷到大清命脈。
尤其是這三藩未除的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