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又感歎疆域大之難以管理,訊息閉塞且形成層層閉環,如果下面人有意隐瞞,能到天家耳中的實情,其實少的可憐。
見孝莊沒有發話,盧興旺複又磕了幾個響頭:
“此舉實在迫不得已,還懇請老祖宗原諒。哥哥家在朝沒有根基,也沒有男丁,小人侄女盧氏是哥哥唯一掌上明珠。從小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已是艱難,在下将其送入京來,就是想托老祖宗給尋個好人家。”
孝莊看向一旁紅着眼的盧雨婵,出身這樣的名門,她自小受的是“傳唯禮義”,“訓有詩書”的文化熏陶,加上滿漢文化的浸潤,使得她“貞氣天情,恭容禮典”,自是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
微微挑眉,孝莊神色一松。
若是隻想給小女兒找個出路,這倒還好說:
“如今這京城中适齡哥兒倒不在少數,下次宮宴,待哀家喚你們入宮,自是可以好好打量挑選一番。”
“謝老祖宗恩賜,隻是——”
盧雨婵終于微微開口。
孝莊略一挑眉,不曾想這小丫頭看着年紀不大,心思倒是深的。
“隻是什麼?”
“請老祖宗恕小女輕慢,隻是,雨婵從小長在南邊親戚家,看了不少親眷府中之事。若是府中人不安分,今日納個伶人,他日進個瘦馬,整個後宅烏煙瘴氣,一地雞毛,也是惱人。”
溫溫柔柔的聲音,說到這裡還略停頓了一下。
"雨婵幼時見姨娘們争寵,總想着——"
她指尖撫過香珠上的裂痕,聲音輕似殿外燕鳴:
"若得個霁月清風的郎君,便是與人分茶侍墨也甘願。"
鎏金護甲磕在紫檀案上的脆響裡,她恰到好處地紅了眼眶。
“女子在家從父,嫁人從夫,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如今沒了父親,雨婵隻想尋一恪守君子之道之人,相伴一生。”
說完,乖順地低下頭去,輕輕在地上叩了叩首。
識人一輩子的孝莊一眼就看出來,此二人絕非一時興起上京求一個人家。
他們是做足了完全的準備,帶着必嫁的目的來的。
“哦?”孝莊抿了口茶見狀道:“你來京城多久了?可是已有心儀男子?”
盧氏見心思被撞破,一臉嬌羞憋紅,抿了抿唇道:
“少有不過門就與夫君相見的先例,小女同叔父一路北上也不過半年,上個月才到達京城。還未有緣好好與京中小姐哥兒們相處,隻是,聽聞得,葉赫那拉家,有一位公子——”
說着聲音低了下去。
盧雨婵知道,多說不宜,前些日子剛到京城,她便派家裡傭人去各種酒樓坐着聽閑話,尤其被人推薦着說京中近日有一樓閣名喚“紫玉閣”,斷是風花雪月好去處,平常公子哥兒們最喜歡的熱鬧地兒。
兩個月來聽來的閑話零零散散,但唯有“納蘭”二字入了她的眼。
據說紫玉閣開張小半年,京城公子都去了個遍,唯獨葉赫那拉家的納蘭公子,一次都沒去過,所以她派出的小厮,一個都不知這納蘭公子,長個什麼模樣?
再去打聽,便知葉赫那拉是如今當朝重臣之家,明珠乃開國元勳之一,納蘭公子的母親也是皇親國戚,唯這納蘭公子,神秘又高貴,腹有詩書氣自華。因是從未見過,便更惹的人心生豔羨與好奇。
盧雨婵自知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宮裡的人傳話出來說太皇太後還有幾日就要去禮佛,此次沒有去平常禮佛的山裡,倒是去了一個叫德壽寺的地方,離他們叔侄二人下榻的錫拉胡同倒隻有一日車馬距離。
真是天助我也,盧雨婵心下歡欣,本來北上一路上都在琢磨怎麼入宮,以什麼由頭入宮才能見到太後。自己爹爹走了好幾年,雖案子被翻出來平反,但這樁事到底不值得天家賞臉讓他們入宮觐見,她不确定。
好在叔父說過,這德壽寺,是先皇在位時專門接見當時的五|世|□□而修,當年自己父親在修建時正好負責修繕,當時算是親力親為,費了好大勁才得以趕工完成,又算是為天家效命的一樁豐功偉績,量是老祖宗如此尊信佛法,如此事迹她不能不對盧家高看一眼。
婚姻到底是一場賭博,沒有高堂幫她把關,盧氏隻有自己為自己的後半生操心。
她沒有時間了。
孝莊一心想着這小姑娘可千萬不要打自己孫兒的主意,聽到葉赫那拉幾個字,反倒是松緩了一口氣。
"葉赫那拉家的公子——"
孝莊拖長尾音思索:
"常聽皇帝誇他穎悟絕倫。"
孝莊沉吟了一下,思索着,想起納蘭家之前是有過一個偏房的,好像是原來母家陪嫁房裡的丫頭,在容若十五歲那年給提到了房裡去伺候。
因着四五年前玄烨還小,四大輔臣那邊怕是有什麼不穩當,所以孝莊會常喊了他們的内人進宮做客賞花随便唠唠,也就知道的多些。
那年千秋節,好像納蘭家還帶進了南苑去看戲,惹的一衆宗婦好一頓議論。
後來——後來倒再沒怎麼聽過了,除了鳌拜一黨之後玄烨也還算立了起來,她也就索性慢慢放下這些勞什子,沒有再多管了。
略一思索,孝莊開口:
“旁的倒沒什麼,納蘭府家公子确實品性端莊,雅人深緻,頗具君子風度,隻是,老身隻是聽說,他旁的已經有一個了——”
倒不是不願意這門親事,明珠伺候了三代君主,也算勞苦功高,性德年方十九,又馬上要科考,如果資質平平倒還好,如若真中個什麼名頭,那京城裡不知多少适齡女子巴巴兒等着,恐是要将納蘭府的門檻都踏平才算罷休。
其中定不乏朝堂上的同黨們。
想到此,孝莊感到心思有些郁結,便快速在腦海中盤了一圈京中這幾年及笈了的官家小姐兒們。
佟佳家——孝莊略思索了一瞬,萩兒是不可能的,她同玄烨有着自小長大的情誼,且她阿瑪已服侍三朝君王,現在這個弟弟又在兵部逐漸嶄露頭角,她是斷沒有理由不進宮的。
那其他那幾個——
倒都是權勢滔天的主兒家,雖玄烨已弱冠,但畢竟三藩之勢這兩年過于猖獗,朝中重臣,任何兩家兒聯姻,對皇室都有損無益。
孝莊擡頭看了看跪在下首的盧雨婵:
"雨婵不求名分。"
少女突然行三跪九叩大禮,隻幾下,少女粉|嫩額間血迹印在青磚上如紅梅:
"隻盼能常伴君子側,效仿班昭續寫漢書——"
孝莊的護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看着盧興旺身邊密賬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末頁的朱批"徹查",是玄烨親筆。
“嗯——”
孝莊倒沒有旁的顧慮,隻是不想答應的這麼快,不過一個時辰,卻仿佛被人将刀架于頸子上似的,難受得很。
至此,盧興旺終于打開漆匣。最上層是盧雨婵與納蘭容若的生辰帖,壓着的卻是粵海關十年密賬。
孝莊望着"葉赫那拉氏"與"盧氏"并立的朱砂字,腦海中浮現出覺羅氏的臉來。納蘭這個額娘到底也是跟先皇沾親帶故的主兒,為英親王阿濟格第五女,一品诰命夫人,雖說算是個明事理的人,卻也絕不是顆軟柿子,不是随便塞一個就能接的。
“孩子們若能結秦晉之好——”
盧興旺跪着爬過來,将密賬翻至攤丁入畝處,孝莊看見墨迹間夾着幾縷斑白:
“這些糊塗賬,便永遠是前朝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