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剪斷梅枝,汁液濺在盧雨婵抄的《金剛經》上,将"應無所住"的"住"字染上了顔色。
昨夜暗衛呈上的密報仿佛還在發燙:佟佳氏幼弟已查出漠北軍糧與覺羅氏商隊的關聯,折子此刻正壓在玄烨案頭。
覺羅氏接過茶盞的動作比預想中恭順,孝莊的護甲在案底緩緩松開。
孝莊原備好了三套說辭——若對方推脫,便提盧家萬民傘的造詣,畢竟盧興祖當年是明珠舉薦的,如今在任上沒了,他納蘭家不該給女方一個交代嗎?若繼續抗旨便亮漠北契書,若痛哭便許明珠入閣——獨獨沒算到這婦人竟笑得比爐火還暖,仿佛接的不是催命符。
"能娶到老祖宗欽點的人,是納蘭氏的福分。臣婦謝恩。"
她跪拜時,旗裝下擺落在盧雨婵的經書上。暖閣地龍突然爆響,炭火爆出的火星在覺羅氏裙裾上燙出北鬥七星狀的焦痕,恰似當年阿濟格被幽禁時仰望的星圖。
覺羅氏募得想到容若去歲從渌水亭寄來的家書裡夾帶的紅楓,上書"甯負如來不負卿",如今卻成了釘死納蘭氏命門的鐵證。
宮門将閉時,她最後回望慈甯宮。孝莊正在剪第二株綠萼梅,雪光裡翻飛的殘瓣,多像去歲容若為護佟佳氏擋箭時,漫天飄落的孔雀翎。
臘月初九。
大雪終歇,冬日暖陽明媚,覺羅氏的心卻仿佛錫拉胡同飛檐的鸱吻,冷地仍然凝着冰淩。
從慈甯宮出來後一夜沒睡,她終于做了這個決定。既然她納蘭家娶盧氏是懿旨,就斷沒有不接的道理。
不光要接,還得歡天喜地的接。
不光是昨日她要歡天喜地,到時候的新郎官,也不能有絲毫違抗的可能。但她的心肝她再熟悉不過,單純,癡情,又好騙。不然也不會放了一切不管不顧在那鄉間寄居。
她都能想到,如果讓容若直接抛棄了佟佳家那個,娶盧雨婵做妻,他會如何反應。
她覺羅氏作為納蘭府大娘子,就必須把這件事做實,昨日已應了孝莊,就不能出任何纰漏。
讓車夫駕着翠蓋珠纓八寶車碾過胡同口的殘雪,車轅懸挂的鎏金鈴聲音引來過往百姓商販駐足觀看。她望着門楣上剝落的"進士及第"匾,忽想起昨夜從容若書房搜出的那疊與佟佳家的信箋——每張都浸着農家梅釀的酒香。
"給夫人看茶。"盧雨婵盈盈下拜時,孔雀紋襦裙掃過青磚地上的《快雪時晴帖》殘卷。覺羅氏的護甲劃過紫檀案幾,沒有喝茶,單手轉了轉茶杯道:
"姑娘可知納蘭氏正房的門檻有多高?"
盧雨婵端着茶壺的手顫了一下,盧興旺今日不在房内,隻留一個貼身女史在側,現也不敢說話,默默往後退了兩步。
盧雨婵沒想到昨日慈甯宮那個言笑晏晏誇自己字體滄浪有勁的和藹婦人,今日會這樣不動聲色說出這句話。
定了定神,盧雨婵知道這樁婚事已經有孝莊做主牽線,就不可能不成功。
她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是嫁入納蘭府,做正房夫人。這是上策。
如果不成,如果今日這個覺羅氏是來壓她這個預期,倒也情有可原,畢竟說得好聽自己家是封疆大吏,說得不好聽,自從五年前阿瑪走後,已經家破人亡,颠沛流離了好幾年,這個開國史臣的稱号,其實早已名存實亡。
實在不行,就退一步,做個妾。這是下策。
暖閣忽然灌進穿堂風,掀開盧雨婵臨摹的《靈飛經》。盧雨婵決定先裝傻。
盈盈一拜:
“還請夫人賜教。”
盧雨婵的淡定倒讓覺羅氏有些吃驚,明知二家地位懸殊,本以為盧氏會立刻做小伏低,表示能攀上納蘭府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雲雲。
沒想到盧氏竟顯出幾分不卑不亢的意味來,瞬間有些高看她了。
“老祖宗的眼光肯定是錯不了的,你我二家也一定是十分相配的,隻是你家已無能主事長輩,老身今日來,是有兩件事要姑娘在入府前完成——聽聞姑娘擅雙鈎填墨?"
注:雙鈎填墨法是一種古代用于保存書畫作品的獨特技法,它通過精細的摹寫和填墨過程,能夠高度還原原作的筆墨情趣和神态風韻,這裡特指盧氏善于模仿筆迹。
盧雨婵眉頭擰了一下,雖然昨日在慈甯宮才是第一次見面,僅僅一日過去,今日她就知道了自己善雙鈎填墨的本事。看來這老婦是做足了功課來的。
說來并不光彩,因為這本領本是自己兒時打發時間玩的,開始的時候隻是仿着畫一些蝦鳥魚蟲的書畫,後來還是叔叔提起,說自己不光仿畫很像,連作者的字迹和私印都能仿個七七八八。
後來家中落魄後,不得已,有過一段時間靠販賣模仿的名人字畫為生。這才賺到了一路北上的路費,即便在京城如今的錫拉胡同,她依舊筆耕不綴,還在感慨到底是京城好賺錢,個把月賣出的字畫倒比日常在廣州一年的收入更多。
也多虧這些年的不斷練習,她的字畫模仿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竟是本人都看不出的。
倒也不能怪覺羅氏,除了昨日叫密探仔仔細細打聽了這叔侄倆進京以來近兩個月的行蹤以外,這屋子旁邊案上放的就是前朝名家倪瓒的《漁莊秋霁圖》,還有金粟箋上米芾的梅蘭竹菊,總不能是六百年前大畫家的真迹就這樣出現在錫拉胡同最普通的一間卧房内吧?
“雨婵都聽夫人的。”
低眉順眼的柔順和乖巧,隻要别壞她婚事,未來還要與這老婦長久相處,盧雨婵明白現在沒必要跳起來戳破覺羅氏探聽隐私的不堪。
覺羅氏笑了一瞬,袖中拿出兩封書信,徐徐展開後,盧雨婵看到“容若哥哥”四字刺目疼痛,跳過内容,直直看到落款,單字一個“萩”。
草字頭的萩倒是少見。
而且這信粗看上去,竟與自己本身的筆迹幾乎一樣。
這位“萩”姑娘,想必也是摹的張即之的字帖。如果仿她的字,甚至用不到自己平日三分功力。
“這是——是納蘭大人的愛慕者?”
覺羅氏笑笑沒有回話,又掏出一方娟帕,帕角"容若"二字與佟佳氏的批注纏綿如交頸鴛鴦。
"不妨替老身謄幾封舊友來信。"
紙角"萩"的落款墨迹未幹,恰與案頭剛寫好的彈劾佟國維的折子互為映照。覺羅氏向身後使了個顔色,跟着的一個啞仆立馬拿出個錯金匣,十二方雞血石章"咚"地砸在案上,每方都刻着六部要員的私印。
盧雨婵忽地輕笑。她知道,覺羅氏這是在幫她。幫她嫁入納蘭府的時候,沒有任何阻礙。
沒有絲毫猶豫地,她執起鼠須筆蘸墨,就着窗棂透進的強烈日光,在彈劾折上落款。筆鋒遊走處,竟與索額圖七日前請安折上的"臣跪叩"三字分毫不差。最絕是"圖"字末筆的顫抖,俨然是那武夫常年握刀留下的舊疾。
覺羅氏越發喜歡眼前這個女子,孝莊果然沒有看錯,她倒真有幾分像年輕時的自己。
柔順,恭敬,又果敢,聰慧。最知人心,也利用人心。
雖然處理方法上還嫩了些,但假以時日,也必然是個毒辣的正房大娘子形象。
心裡默默贊賞着,認了她這個兒媳。
更漏滴到申時,十二道折子已摞成小山。盧雨婵将最後一方"兵部侍郎印"按在絹帛時,忽有雪粒子穿透窗紙,正落在"通敵"二字上。
"這十二道折子。還有這封信,就當是你的嫁妝。"
覺羅氏将私刻的索額圖私章擲進火盆,印紐上的睚眦獸在烈焰中猙獰。
"待姑娘入府那日,老身自會燒了這些勞什子。"
炭盆爆出一星火花,盧雨婵盯着僞造的彈劾書和萩姑娘的訣别書,忽輕笑一聲:“夫人錯了。”
覺羅氏蹙眉:“何意?”
“您用權謀逼他,我卻要讓他心甘情願。”
她将最後一份奏疏推過去,眼中似有淚光:
“這些髒紙毀得了佟佳家,卻毀不了納蘭公子的傲骨——但我賭他會為我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