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領導的作風鎮壓,年輕人間的疏離在混合酒精的催化與三兩首熱歌的烘托下很快煙消雲散,稱呼已經從“甯總”變成了“甯哥”、從“不勝酒力”變成了“你養魚呢!”
絢麗的彩燈下人臉扭曲,光怪陸離中根本分不清對面是人是鬼。鬼哭狼嚎的包間中隻有肖宸和林艇兩人安靜地窩坐在一旁。
肖宸是因為酒意上頭,意識有些模糊不清,正處于一種魂遊天外的迷糊感。而林艇則是以一個護衛者的姿态守在他身邊,不時察看他握在手裡的牛奶杯和喂上一兩口水果。
“我聽說肖助理的歌唱得不錯,要不讓他唱一個?”
一曲剛畢,包廂正巧陷入換麥換人的間歇裡,甯潇珩這一突如其來的提議讓衆人的目光頓時集中在了肖宸身上,滿滿的都是興奮與探究。
“肖哥唱歌很好聽嗎?想聽想聽!!”
“來來來,把麥克風交給我們肖哥,今天我就要和肖哥一決高下!”
毫無察覺的衆人跟着起哄,戲谑的哄鬧聲頓時把林艇勸解和代替讨饒的聲音徹底蓋了過去。肖宸遲鈍的反應過來有人在叫他,緩緩擡起頭,眼神中透露出幾分迷茫。
頓時讓幾名熱血上頭的女生尖叫着好萌!
肖宸雖然意識有些不清醒,但也下意識連聲拒絕,笑着打趣自己是五音不全,不敢在人前獻醜。
畢竟是同齡人,多次被拒絕後也沒覺得有什麼。正當幾個不甘心的小姑娘不打算再勸後,肖宸手裡卻被塞進了一隻麥克風。
“可是我想聽呢肖助理,你這點面子都不給的話,我想項目進行起來就沒那麼順利呢。”
衆人打鬧調笑的聲音戛然而止,被酒精占據的大腦裡警鈴猛地敲響,丢工作的巨大驚吓讓在場的衆人仿佛被強灌了八百斤解酒藥,頓時吓出了一聲冷汗。
肖宸眼裡不再是迷蒙的醉意,混沌腦海中迷霧被一把驅散,漂浮半空的靈魂再次回歸軀殼,嘴唇微啟,瞳孔裡倒映着眼前人面帶笑意卻格外陌生的臉。
飯桌上步步緊逼、提出要求叫來共事者、衆目睽睽下出言挑釁,環環相扣下的種種都指向了同一個殘酷的事實:他是故意的……
隻有在飯桌上,他才能順其自然的讓他喝下避無可避的酒。
隻有在酒吧裡,他才能毫不意外的讓他唱出推辭不了的歌。
他清楚在公司高層在場的情況下,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對他做到視而不理,轉身就逃。
他更清楚駐場是自己謀生的手段,卻把它當成一件可有可無的玩具拿出來随意掰扯。
他知道做什麼能夠讓自己難堪,可偏偏就能讓自己變得更加狼狽。
這和在大庭廣衆之下撕扯掉他身上所有的遮羞布,讓人用嫌惡的目光對他評頭論足的行為有什麼區别。
手心被麥克風上鐵殼侵襲得冰冷一片,無人知道的内心深處更是冰冷徹骨。
這算什麼……
這是你給我的報複嗎……
“肖哥,那要不唱一首吧,我們大家絕對不會笑你的。”
“對啊對啊,我唱歌才難聽呢?肖哥咱不行合唱,幾分鐘很快就過去了。”
死寂中,首先扛不住的女生顫巍巍的發言提議,其他人也趕緊附和勸說。畢竟跟對他人的愧疚而言,自己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甯總,您這就過分了吧!大家都是明眼人知道你在算計什麼,用項目來威脅一個普通人您覺得十分有成就感嗎?!”
林艇除了被甯潇珩推開外,自始至終都擋在肖宸身前,目露怒火的死盯着他面前這個狡猾奸詐的小人,像是頭瀕臨爆發點的憤怒花豹。
“林哥。”幾個見勢不好的人悄摸的扯住了林艇,以防他的突然暴起,更有其他人不遺餘力的勸說肖宸,讓他就賞個臉唱幾句。
“不唱!又不是賣唱的說唱就唱!他以為他甯潇珩是誰?!”
“林哥你喝醉了,快少說幾句吧。”
冷汗很快變成了熱汗,斜刺裡有無數雙手伸出來抓住林艇,再有無數道聲音毫無阻擋的鑽進肖宸的耳朵裡。
而作為主使者,甯潇珩被人小心翼翼的言語讨好着,始終不退不讓。他的視線定定的穿過林艇落在了他背後的肖宸身上,似乎在期待些什麼。
在争吵怒罵聲逐漸放大中,一道冷清卻沙啞的聲音說道:“我唱。”
像是讓沸騰的油鍋瞬間炸裂的那滴水被從中分離而出,波瀾不斷的油面再次恢複了平靜。
肖宸在所有人灼灼目光中擡起臉,他的嘴角稍揚,眼底閃爍着透亮的光,隻是那抹笑容卻叫在場的人都忍不住的撇過頭不看他。
他說:“我唱。”
夜晚河岸邊清涼的風吹散了天邊成團的雲,讓些許銀光得以潑灑而下。籠罩在巨大天幕下的城市靜谧祥和,萬家燈火隻剩零星幾盞。
黑暗中肖宸驟然睜開了雙眼,驚悸的冷汗從額角滑落而下。他大口大口呼吸,卻依舊覺得很窒息。
過了好幾分鐘,麻木的四肢逐漸恢複知覺,隻是醉酒後的身體依舊酸軟,喉嚨口火燒火燎的疼。恍惚間他伸手碰臉,卻摸到了一手濕意。
我哭了嗎……
渙散的神經遲鈍的傳達訊息,愣在床上的人遲來的發出了一聲驚疑不定的“哈”。
多久沒做夢了?他自己也數不上來。
多久沒夢見那個人了?他也理不明白。
對那人到底懷揣着什麼樣的情感……事到如今好像也說不清楚了。
指尖無意識的摩挲挂在脖子上的項鍊,午夜夢回的臉不斷在他腦海中閃現,夢中的話語在他腦海中一遍遍重播,心裡的鈍痛猶如附骨之疽再次覆了上來。
夢中他循着聲音轉身,看到了18歲面露嘲諷的自己,也看到了那時18歲忐忑不安的甯潇珩,在極度的抗拒與拉扯中,他再次聽見那些從他嘴裡說出了絲毫不留任何情面的話語。
【我們之間隻不過是荷爾蒙作祟,多巴胺上頭的産物,玩玩而已,何必當真。】
【你自認為能給我提供什麼?物力财力人脈你一樣都沒有,除了自以為是自命不凡外你還有什麼?】
【過家家的遊戲就到此結束了,我沒空陪你玩,少爺。】
那些可怖的話語魔咒般一句一句回響,黑霧中似乎伸出了幾隻手抓住了他的四肢,将他牢牢禁锢住,逼迫着他聽完18歲時那一句句傷人的話。
瞬息後又是場景輪轉,幾個小時前的畫面再度響徹了耳際。
【我聽說肖助理的歌唱得不錯,要不讓他唱一個?】
【可是我想聽呢肖助理,你這點面子都不給的話,我想項目進行起來就沒那麼順利呢。】
呼嘯的惡魔死死咬住了他的喉嚨,讓最微末的求救聲被湧起的血氣無情吞噬,隻剩徒勞的嗚咽。
理智與現實猶如各拉着一端的巨手,将腦中的神經拉扯到極限。
肖宸厭棄着18歲不顧後果放狠話的自己,同時也更加厭惡現在依舊無能為力的自己。
他猛地起身去了衛生間,站在洗手台前,死死盯着鏡中神情冷漠甚至堪稱猙獰的自己,根本不需要擡頭,他伸手就能摸到放在架子上的東西。
他拆下剃須刀,親手用那薄如蟬翼的刀片在他遍布新舊不一劃痕的手臂内側劃開脆弱的皮膚,血珠啪嗒啪嗒地落進瓷白的洗手台上,順着凹陷滑到底部,浸滿洗手台與下水口之間的縫隙後流入下水道。
手臂上傳來的一陣陣疼痛逐漸覆蓋了心裡的鈍痛,血珠凝結成血流,越流越多,染紅了他大半的手臂。
随着時間流逝,傷口逐漸結了一層血痂,紅得刺目。
疼痛,是自我排解的發洩口。
恍惚間他聽到了扣擊門闆的聲音,那其實是有些虛無而不真切的。
他飄忽的走到門口,身後留下蜿蜒點滴的鮮紅血迹。
觸上門把的手瑟縮停滞了好一會,門把終于還是被扭住轉動。
随着一聲咔哒輕響,黑暗的過道中迎來了些許微光,在他的門口,出現了一束沾染晨露、包裝得很是簡陋的白百合。
其中夾雜着一張像是匆忙間撕扯下來的白紙,本該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卻筆鋒内斂,最簡單的三個字浸透了紙張前後,在露水的浸染下暈開一片。
上面寫着: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