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鎮北侯楚逍塵回京那日,天色陰沉。
玄甲衛列陣于城門兩側,黑壓壓的铠甲在灰蒙的天光下泛着冷意。楚逍塵騎在戰馬上,鬓角已見霜白,眉宇間的肅殺之氣卻絲毫未減。他身後跟着三百親兵,馬蹄踏過青石闆路,沉悶的聲響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楚喚雲站在城門下,靜靜望着父親。
十九歲那年他被送到帝都留為人質,那時臨行前父親隻對他說了一句話——活着,裝傻。
而今,父親回來卻是因為皇帝要“問話”。
楚喚雲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譏諷的笑。
鎮北侯府書房中燭火搖曳,映照着楚逍塵冷峻的側臉。他坐在案前,手指摩挲着那枚被擰開的梅家玉佩,久久不語。
季尋之站在一旁,沉默如影。
楚喚雲靠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敲擊着窗棂,聲音幹澀:“父親……”
楚逍塵擡眼,目光如刀:“你查到了什麼?”
“該查的都查了。”楚喚雲轉身,“娘是怎麼死的,先太子為何暴斃,二皇子怎麼勾結北狄……還有……”
他頓了頓,眼神陡然銳利。
“陛下為什麼怕我們楚家。”
楚逍塵的手指猛地收緊,玉佩在他掌心發出細微的碎裂聲。
“誰讓你查這些的?”
“需要人讓嗎?”楚喚雲聲音漸冷,“娘死了十三年,您就從來沒想過查清楚?”
“楚喚雲!”楚逍塵猛地拍案而起,案上茶盞震翻,茶水潑了一地,“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楚喚雲突然提高聲音,眼底猩紅一片,“我知道娘是被害死的!我知道先太子是被滅口的!我知道陛下一直在防着我們楚家!可您呢?您裝聾作啞十三年,連替她讨個公道都不敢?!”
他的聲音撕裂在空氣裡,像是壓抑多年的火山終于爆發,滾燙的岩漿灼傷了所有人。
楚逍塵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季尋之站在陰影裡,呼吸都放輕了。
“您知道娘臨死前留下了什麼嗎?”楚喚雲從懷中掏出那張薄如蟬翼的紙條,狠狠拍在桌上,“她到死都在想着給您報信!可您呢?您連查都不敢查!”
楚逍塵盯着那張紙條,呼吸漸漸粗重。
“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楚喚雲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帶着某種瀕臨崩潰的顫抖,“您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娘會死?”
“閉嘴!”楚逍塵暴喝一聲,猛地抓起桌上的硯台砸向楚喚雲!
硯台擦着楚喚雲的額角飛過,砸在牆上,墨汁濺了他半邊臉。
血順着額角滑下,混着墨汁,像是黑色的淚。
楚喚雲沒躲,隻是站在那裡。
“您心虛了。”
楚逍塵渾身發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踉跄着後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
書房裡死一般寂靜。
許久,楚逍塵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當年……北疆軍情緊急……”
他擡起頭,眼中血絲密布。
“你娘說,她查到趙肅私通北狄,證據确鑿,隻要呈報先太子,就能斬斷這條線。”
楚喚雲死死盯着他。
“我勸她等我回來再說,可她……”楚逍塵喉結滾動,像是吞咽着某種尖銳的痛苦,“她說來不及了,北狄大軍即将壓境,若再不截斷糧草,北疆必破。”
他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鮮血順着指縫滴落。
“沒過幾天就收到了她的死訊。”
楚喚雲呼吸停滞。
“我連夜趕回京城,隻見到她的靈柩。”楚逍塵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太醫說是心疾猝死,可我知道……她是被毒死的。”
季尋之猛地擡頭。
楚喚雲渾身發抖,像是站在萬丈懸崖邊緣,下一秒就會粉身碎骨。
“為什麼不報仇?”他問,聲音輕得像羽毛。
楚逍塵閉上眼:“北疆三十萬将士的命,系在我一人身上,帝心如淵…這麼多年,這麼多仗,赢也不是,不赢也不是…最難打的仗就是赢不得輸不得。”
“所以您就忍了?”楚喚雲突然笑了,笑得撕心裂肺,“娘為了給您報信連命都丢了,您卻連替她讨個公道都不敢?!您算什麼丈夫?!算什麼父親?!”
他的聲音徹底撕裂,像是野獸的哀嚎,眼淚混着血和墨砸在地上。
“雲兒,你知道我這十三年是怎麼過的嗎?我每一天都在恨,恨自己當年為什麼沒攔住她……我恨我自己……恨我為什麼明明知道那位對我們楚家的所作所為,但我無法做出改變……”
楚喚雲猛地抓起桌上的茶壺砸向牆壁,瓷器爆裂的巨響中,他跪倒在地,十指深深摳進地闆,喉嚨裡溢出壓抑多年的嗚咽。
“她才三十歲啊……” 楚逍塵聲音顫抖。
“她到死……都沒能等到您回來……” 楚喚雲說着身體癱軟着向下沉。
季尋之一步上前将他死死摟進懷裡。楚喚雲掙紮着,撕扯着,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嘔出來一般痛哭。
“為什麼……為什麼……”
楚逍塵坐在陰影裡,看着自己的兒子崩潰如幼獸,終于,一滴淚砸在染血的掌心。
“是我的錯。”
他緩緩起身,走到楚喚雲面前,單膝跪下,顫抖着伸出手,撫上兒子滿是淚的臉。
“阿雲,爹對不起你娘……也對不起你和舟兒。”
楚喚雲擡頭,眼中的痛苦幾乎将人灼穿。
“我也好恨啊…我不知道恨誰…我好恨……”
楚逍塵深吸一口氣,忽然從懷中取出一塊令牌,放在地上。
玄鐵令牌,上刻“鎮北”二字,背面是一道深深的刀痕。
“這是……”楚喚雲瞳孔驟縮。
“鎮北軍調兵令。”楚逍塵聲音低沉,“見令如見我。”
他擡眼,目光如炬。
“十三年前,我忍了,因為北疆不能亂。但現在……”
他握住楚喚雲的手,将令牌重重按進他掌心。
“你長大了。”
書房内壓抑多年的哭聲漸漸平息。
季尋之擡頭望着陰沉的天,忽然想起楚喚雲曾經說過的話——尋之,你說……人到底要痛到什麼地步,才會連哭都哭不出來?
當時他沒有回答。
但現在,他知道了答案。
當痛到極緻時,血淚都是沉默的。
楚喚雲跪在地上,死死攥着那枚鎮北軍調兵令,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父親的手還覆在他的手背上,滾燙而粗糙,帶着常年握刀的繭。
“爹……”他聲音嘶啞,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您要做什麼?”
楚逍塵看着他,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平靜:“血債血償。”
楚喚雲渾身發冷。
他知道父親這句話的分量——鎮北侯若反,北疆三十萬鐵騎将踏破帝都,伏屍百萬,血流成河。
可那之後呢?楚家會背上千古罵名,父親會成為亂臣賊子,而母親……母親用命換來的北疆安甯,将毀于一旦。
“爹……”楚喚雲猛地攥緊父親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您要反……”
楚逍塵目光一沉:“雲兒,你長大了。”
“爹!”楚喚雲幾乎是吼出來的,眼眶赤紅,“娘甯可自己死,也要保住北疆軍情不洩,我們毀了她用命換來的太平?!”
楚逍塵呼吸一滞,眼中閃過一絲痛色,但很快又被決絕取代:“十三年前我忍了,結果呢?陛下變本加厲,先太子枉死,你被扣在京城為質——楚家退一步,他們便進一步,這血仇若不報,我楚逍塵枉為人夫,枉為人父!”
“可您若反了……”楚喚雲聲音發抖,“她當年拼死送信,保住北疆軍情……就是因為她知道北疆若亂,死的不僅是楚家,還有三十萬将士,還有邊境無數百姓!”
他盯着父親,眼淚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爹…我好痛啊…爹…我已經沒了娘,不能再沒了您。”
楚逍塵渾身一震。
書房内死寂一片,隻有燭火噼啪作響。
季尋之抱着楚喚雲,終于開口:“侯爺,楚家若反,正中二皇子下懷。”
楚逍塵銳利的目光掃向他:“什麼意思?”
“二皇子故意引我們發現梅夫人之死的真相,就是為了逼楚家動手。”季尋之聲音冷靜,“一旦您調兵,陛下會立刻以謀逆罪誅殺楚喚雲,而北疆軍失去主帥,必被北狄趁虛而入——到那時,他勾結北狄,反而能坐收漁利。”
楚喚雲猛地擡頭看向季尋之,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二皇子陸辰翊,是想借楚家的手造反,再借皇帝的手滅楚家,最後聯合北狄登基。
楚逍塵沉默良久,忽然冷笑一聲:“好一個一石三鳥。”
他緩緩松開楚喚雲的手,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夜色。
“阿雲。”他忽然開口,聲音沙啞,“你娘走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楚喚雲一怔,随即紅了眼眶。
他記得清清楚楚。
那日他十歲,和阿姐從外祖家趕回京城,馬車在雪地裡艱難前行。入城時,滿城缟素,雪落無聲。
他撲到母親靈柩前,隻看到一張蒼白如雪的臉。
楚逍塵背對着他們,肩膀微微發抖:“她最怕冷了……”
一滴淚砸在窗棂上,無聲無息。
“爹……我們換個法子報仇,好不好?”他聲音哽咽,“娘要的不是血流成河……她要的隻是我們好好活着,要的是害她的人血債血償……但不是以葬送楚家為代價。”
楚逍塵久久不語。
終于,他轉過身,粗糙的手掌撫上兒子的臉,擦去那些滾燙的淚。
“你長大了。”他低聲道,“比爹沉得住氣。”
楚喚雲搖頭,眼淚卻流得更兇:“我是怕……怕再失去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