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逍塵深吸一口氣,看向季尋之:“季大人,依你之見?”
季尋之拱手,眼神銳利如劍:“侯爺,陛下多疑,但對天督府尚有三分信任。若由我暗中搜集二皇子通敵證據,再借朝廷之名清算,既能報仇,又不髒楚家的手。”
楚逍塵眯起眼:“有把握麼?”
“沒有。”季尋之坦然道,“但我會用命護住楚喚雲。”
楚喚雲猛地看向他,心髒像是被狠狠攥住。
季尋之卻隻是平靜地回望,眼底是無聲的誓言。
楚逍塵看着兩人:“好。”
他彎腰撿起那枚調兵令,重新塞回懷中,又拍了拍兒子的肩。
“阿雲,爹答應你,楚家不會反。”
楚喚雲如釋重負。
“但是,”楚逍塵眼神陡然鋒利,“血債必須血償。”
他看向季尋之:“季大人,需要老夫做什麼?”
季尋之薄唇微啟,吐出四個字:“演一場戲。”
三日後紫宸殿上,皇帝高坐龍椅,看着跪在殿中的楚逍塵,似笑非笑:“鎮北侯,你兒子要的真相,可查清楚了?”
楚逍塵低頭,聲音沉穩:“臣妻确是心疾猝死,與二殿下無關。”
皇帝挑眉:“哦?那楚世子前些日子大鬧川州,又是為何?”
楚逍塵面不改色:“犬子年輕氣盛,誤信謠言,臣已責罰過他。”
皇帝意味深長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季尋之:“季卿,你怎麼看?”
季尋之拱手:“臣查驗過梅夫人遺物,确無異常。”
皇帝盯着他們看了許久,忽然笑了:“既然是一場誤會,那便罷了。”
他擺擺手,示意退下。
楚逍塵和季尋之剛退出大殿,就聽見身後傳來皇帝冰冷的聲音:
“傳旨,二皇子陸辰翊勾結北狄,罪證确鑿——賜鸩酒。”
皇帝這是……要滅口!
當夜宗人府中,楚喚雲蹲在屋檐上,看着玄甲衛将白绫和鸩酒送入,“老東西下手真快。”
季尋之低聲道:“他怕二皇子狗急跳牆,說出更多秘密。”
“可惜晚了。”楚喚雲從懷中掏出一封密信,“程七剛從川州帶回的——二皇子這些年所有通敵往來,全在這裡。”
季尋之接過密信,指尖微微發顫:“你打算怎麼做?”
楚喚雲望着漆黑的夜空,輕聲道:
“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娘是怎麼死的。”
他轉頭看向季尋之,眼底是壓抑多年的痛與恨。
“但不是以楚家的名義。”
季尋之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明日早朝,将有人當衆呈上二皇子通敵罪證。而梅夫人之死,會成為壓垮皇帝的最後一根稻草。
“喚雲。”他忽然喚道。
“嗯?”
季尋之伸手,替他攏了攏被夜風吹散的衣領,聲音輕得像是歎息:
“哭出來吧,不丢人。”
楚喚雲怔住,随即笑了。
笑着笑着,眼淚就落了下來。
季尋之将他按進懷裡,任他的淚水浸透自己的官服。
夜風嗚咽,像是亡魂的低泣。
但黎明終将到來。
季尋之站在天督府的高閣上,指尖捏着一枚黑玉棋子,久久未落。
棋盤對面坐着禦史台大夫裴琰——這位年過五旬的清流領袖,此刻正盯着棋局皺眉沉思。
“季大人這招‘圍魏救趙’,倒是用得精妙。”裴琰忽然開口,白子“啪”地落在棋盤一角,“但若被圍的‘魏’早有防備,又當如何?”
季尋之垂眸輕笑:“那便讓‘魏’自己露出破綻。”
他從袖中抽出一卷文書,輕輕推過棋盤。裴琰展開掃了一眼,瞳孔驟縮:“這是……”
“二殿下通敵的實證。”季尋之抿了口茶。
裴琰的手微微發抖:“為何不給陛下?”
“給了陛下,陛下早朝就會‘突發急病’,玄甲衛會立刻封了禦史台。”季尋之擡眼,眸光如刃,“但若是禦史台先參二皇子勾結北狄,陛下就隻能‘被迫’嚴查……”
裴琰沉默良久,突然将文書收入懷中:“明日早朝,老夫會親自遞折子。”
季尋之起身長揖:“禦史台風骨,晚輩欽佩。”
當夜,楚喚雲将火漆封好的密信遞給程七,低聲叮囑:“分三路送出,一路給隴西節度使,一路給江南梅氏宗族,最後一路……”他頓了頓,“扔進玄甲衛指揮使嚴崇的馬車。”
程七領命退下。季尋之從屏風後轉出:“你連嚴崇都算計?”
“嚴崇這些年收受二皇子賄賂的證據,早在我手裡。”楚喚雲冷笑,“他若不想被陛下滅口,就隻能主動揭發二皇子。”
季尋之輕歎:“你這一局,把朝野上下都算進去了。”
“沒辦法。”楚喚雲摩挲着母親留下的銀镯,“陸景淵要遮醜,我們就讓全天下都看見這‘醜’,遮無可遮。”
窗外忽然傳來打更聲,三更天了。
季尋之轉身欲走,卻被楚喚雲拽住衣袖:“今晚留下。”
“你父親還在府中……”
“他在祠堂。”楚喚雲的聲音輕了下來,“今日……我有東西給你看……”
季尋之呼吸一滞。
燭火搖曳中,楚喚雲從暗格裡取出一幅卷軸。畫中女子一襲素衣,正在梅樹下撫琴,眉目溫婉如月。
“我十歲那年畫的,像嗎?”
季尋之凝視畫中人:“你的眼睛很像你娘。”
楚喚雲低笑,笑着笑着突然哽咽:“她若活着……定會喜歡你的。”
季尋之握住他發抖的手,一根根掰開緊攥的指節:“喚雲,我會讓史書還她清白。”
“怎麼還?”楚喚雲紅着眼擡頭,“高堂上的不會認,下首史官不敢寫……”
“那就讓百姓記住。”季尋之指向窗外萬家燈火,“明日之後,二皇子通敵之事會傳遍市井,說書人會編成話本,孩童會在街頭傳唱——真相可以禁言,但抹不去人心。”
楚喚雲怔怔望着他,忽然将下巴抵在他肩上:“尋之,我好累啊。”
季尋之輕撫他後頸:“睡吧,我守着。”
次日早朝,裴琰手持玉笏出列時,嚴崇的冷汗已經浸透官服——他的袖中正揣着楚喚雲“送”來的罪證。
“臣有本奏!”裴琰聲如洪鐘,“二皇子陸辰翊勾結北狄,私販軍資,罪證确鑿!”
滿殿嘩然。皇帝握着龍椅的手青筋暴起:“裴卿,你可知道構陷皇子是何罪?”
裴琰昂首:“臣以項上人頭擔保!”說着将密信高舉過頭,“此乃供詞,另有二皇子府邸搜出的賬冊為證!”
嚴崇突然踉跄出列:“臣……臣也有本奏!”他撲通跪下,“二殿下曾命臣銷毀罪證,臣罪該萬死!”
龍椅上的陰影裡,皇帝閉了閉眼。
這場面他太熟悉了——十三年前先太子暴斃時,也是這樣突如其來的群起攻讦。隻不過這次,被圍獵的内容都是真的。
“既如此……”皇帝緩緩開口,“着天督府查辦吧。”
季尋之出列領旨,垂眸掩住眼底冷光。
陸辰翊蜷縮在牢房角落,聽到鐵鍊聲響時突然癫狂大笑:“季尋之!你以為赢了?父皇連親生兒子都能舍,何況你這條狗!”
季尋之站在牢門外,平靜道:“殿下可知,梅夫人當年留下的密信裡寫了什麼?”
陸辰翊笑聲戛然而止。
“她說——”季尋之俯身,聲音輕如耳語,“‘楚家不反,天理難容’。”
陸辰翊瞳孔驟縮:“不可能!那女人明明……”
“明明是求楚侯爺清君側?”季尋之直起身,“陛下多疑,這話傳到禦前,您猜他會怎麼想?”
陸辰翊突然渾身發抖:“你詐我……”
“明日三司會審,殿下若願供出當年毒殺梅夫人的兇手……”季尋之轉身離去,“或許能留個全屍。”
入夜,鎮北侯府中,楚喚雲聽完季尋之的轉述,把玩着茶盞冷笑:“老東西現在怕是夜不能寐,既怕老二說出真相,又怕他閉口不言。”
季尋之将密檔投入火盆:“嚴崇今早‘暴斃’了,玄甲衛正在清洗二皇子黨羽。”
火舌卷過紙頁,映得楚喚雲眉眼陰郁:“還不夠。”
“急什麼。”季尋之握住他冰涼的手,“禦史台參你父親‘教子無方’的折子已經遞上去了。”
楚喚雲愣住,随即恍然——這是要把楚家也扮成“受害者”。
“陛下現在需要楚家鎮守北疆,最多罰俸了事。”季尋之撥弄炭火,“但經此一事,他會明白,有些舊賬不是不報……”
楚喚雲突然将季尋之拽進懷裡,“你這顆七竅玲珑心,怎麼長的?”
季尋之耳尖微紅:“你父親還在隔壁……”
“他巴不得你住在府上。”楚喚雲咬他耳垂,“省得我天天翻天督府牆頭。”
季尋之正要反駁,窗外突然傳來楚逍塵的咳嗽聲:“臭小子!要說人壞話走遠點!”
兩人僵住,随即楚喚雲低笑,笑着笑着,楚喚雲忽然濕了眼眶。
七日後,京郊亂葬崗中,楚喚雲将一束白梅放在無名墳前。
季尋之撐着傘站在他身後:“不立碑?”
“等天下人都知道她是誰時,再立不遲。”楚喚雲撫去碑上積雪,“娘說過,梅花耐寒,越是雪壓枝頭,越是香得凜冽。”
遠處傳來馬蹄聲,謝存疾馳而來:“世子,督主!慈恩寺的和尚招了,二十年前埋屍的是……”
季尋之擡手制止:“回去說。”
楚喚雲最後望了一眼墳茔,轉身時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這場雪,終究要下到帝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