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楚喚舟離京那日,永明帝親自送至城門。玄甲衛列陣,旌旗獵獵。皇帝握着楚喚舟的手,言辭懇切:“愛卿此去,務必保重。”
楚喚舟單膝跪地,铠甲冷硬:“臣定不負陛下所托。”
她起身時,目光掃過站在文官隊列中的楚喚雲,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按計劃行事。
楚喚雲垂眸,指尖在袖中摩挲着那枚狄人令牌,臉上卻挂着慣常的散漫笑意。
三日後,陸昭踮腳去夠書架高處的《左傳》,突然身子一輕——被人拎着後領提了起來。
“小祖宗,摔了算誰的?”楚喚雲單手把他放到案幾上,順手抽走竹簡,“今天學什麼?”
陸昭晃着腿:“季哥哥說要考《孟子》。”
“又是《孟子》。”楚喚雲撇嘴,“你季哥哥就會這一套。”
殿門“吱呀”一聲推開,季尋之抱着一摞公文走進來,聞言冷笑:“世子若有高見,不妨說出來。”
楚喚雲大咧咧往案幾上一坐:“行啊,今天我教昭兒兵法。”
季尋之皺眉:“胡鬧。”
“怎麼胡鬧了?”楚喚雲抽出根毛筆,在宣紙上畫了條歪歪扭扭的線,“看,這是渭水。當年太祖皇帝就是在這兒背水一戰,以三萬破十萬。”
陸昭眼睛發亮:“楚師父見過打仗嗎?”
“何止見過。”楚喚雲挑眉,“你師父我十四歲就上陣殺敵,一箭射穿了狄人将領的咽喉……”
“世子。”季尋之突然打斷,“陛下命你教授騎射,不是講這些。”
楚喚雲眯眼看他:“季大人真兇。”
兩人目光相撞,火花四濺。
陸昭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舉手:“我想聽楚師父講故事!”
季尋之深吸一口氣,從袖中取出一份奏折:“既如此,臣先去禀報功課。”
他轉身就走,楚喚雲卻突然喊住他:“季大人。”
季尋之回頭。
楚喚雲晃了晃毛筆,墨汁甩了滿紙:“酉時角門見,有驚喜。”
天督府密室中,季尋之展開剛截獲的密信,眉頭緊鎖。
“趙峥在查周勉的舊部?”謝存低聲道,“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季尋之将信紙湊近燭火:“周勉死前說過,川州私兵的糧草走的是漕運。趙峥現在清理周勉的人,八成是陛下授意。”
滅口。
謝存倒吸一口冷氣:“督主,咱們要不要……”
“按兵不動。”季尋之碾碎信紙灰燼,“先看看所謂的‘驚喜’是什麼。”
酉時三刻,季尋之摸到慈恩寺後山。楚喚雲蹲在斷崖邊啃杏脯,見季尋之來了,随手抛去一顆:“嘗嘗,新腌的。”
季尋之接住杏脯,卻沒吃:“你叫我來就為這個?”
“急什麼。”楚喚雲起身,拍了拍衣擺的土,“帶你見個人。”
他吹了聲口哨,樹叢裡立刻鑽出個灰頭土臉的小沙彌——仔細看,卻是天督府安插在川州商會的暗樁。
“大人!”小沙彌跪地,“川州傳來消息,私兵營前日内讧,死了個狄人千夫長。”
季尋之眸光一凜:“為何内讧?”
“分贓不均。”小沙彌壓低聲音,“狄人嫌軍饷太少,殺了朝廷派去的監軍。”
楚喚雲嗤笑:“狗咬狗。”
季尋之卻想到什麼:“監軍是誰的人?”
“戶部侍郎王大頭的妻弟。”
——王大頭,正是李煥死後接任的戶部侍郎,趙淑妃的表兄。
楚喚雲突然笑了:“老東西這是搬石頭砸自己腳啊。”
狄人私兵失控,監軍被殺,而接手的趙家……
季尋之看向他:“你早料到了?”
“我隻不過讓程七在川州散了個謠言。”楚喚雲懶洋洋道,“說趙家克扣軍饷,是要拿狄人當棄子。”
季尋之無言以對。
這招太毒——狄人兇殘多疑,一旦起疑,必生禍亂。
“現在怎麼辦?”小沙彌問。
季尋之沉吟片刻:“繼續盯着,尤其注意趙家與川州的往來。”
待小沙彌退下,楚喚雲突然湊近:“季大人,我這份驚喜如何?”
季尋之瞥他一眼:“玩火自焚。”
“錯了。”楚喚雲指尖劃過他腰間玉帶,“這叫隔岸觀火。”
翌日,陸昭咬着筆杆,愁眉苦臉:“楚師父,《孟子》好難背……”
楚喚雲正翹腿翻看兵書,聞言頭也不擡:“那就别背了,師父教昭兒點實用的。”
他從袖中摸出把精緻的小匕首,啪地釘在案幾上:“看,袖箭的機括要這樣拆……”
“世子!”季尋之的聲音從殿外傳來,帶着明顯的怒意。
“哎呦我的媽…”楚喚雲慌張的把匕首塞回袖中,沖陸昭眨眨眼:“快哭快哭。”
陸昭懵懵懂懂,但立刻癟嘴作勢要哭。
季尋之快步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楚喚雲“手忙腳亂”地哄孩子,陸昭“委屈巴巴”地拽他袖子。
“季哥哥,楚師父兇我……”
季尋之:“……”
他深吸一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卷畫軸:“陛下口谕,命世子即日起教授皇孫《九章算術》。”
楚喚雲接過畫軸展開,突然笑了。
哪是什麼算術題,分明是北疆布防圖的臨摹本。
皇帝在試探他。
“臣,領旨。”楚喚雲卷起畫軸,笑得人畜無害,“昭兒,今天咱們學數術。”
陸昭看着師父突然正經的表情,打了個寒顫。
當夜,季尋之将布防圖鋪在案上,指尖點着一處關隘:“這裡是你阿姐當年駐防的地方。”
楚喚雲盯着圖紙,眸光晦暗:“老東西故意拿這個試探,是想看我認不認得出來。”
“你打算怎麼教昭兒?”
“當然是一筆一畫教。”楚喚雲輕笑,“順便告訴他,這地方易守難攻——因為十年前,我爹在這兒殲滅了三萬狄人。”
季尋之蹙眉:“太明顯了。”
“明顯才好。”楚喚雲蘸墨,在圖紙角落畫了隻小小的烏龜,“老東西想玩,我奉陪到底。”
燭火搖曳,兩人影子交疊在牆上,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雨水順着文華殿的檐角滴落,楚喚雲翹着腿坐在窗邊,百無聊賴地抛接着一枚銅錢。
陸昭趴在案幾上,小手托腮:“楚師父,今天不學《九章算術》了嗎?”
“學啊。”楚喚雲手腕一翻,銅錢“啪”地按在桌上,“昭兒,猜猜正面還是反面?”
陸昭眨了眨眼:“正面。”
楚喚雲掀開手掌——反面。
“這叫概率。”他揉了揉陸昭的腦袋,“十次裡你能猜中五次,就是公平。猜中六次,就是你賺了。”
陸昭似懂非懂:“那要是每次都猜錯呢?”
“那就是有人出老千。”楚喚雲眯眼看向殿外,“比如你皇祖父給的這張布防圖……”
殿門突然被推開,季尋之撐着傘站在雨中,官袍下擺沾了泥點。
“世子。”他聲音冷肅,“陛下召見。”
楚喚雲挑眉:“現在?”
“即刻。”
銅錢在指尖轉了個圈,楚喚雲笑着起身:“昭兒,今日的課改天補上。”
他大步走入雨中,與季尋之擦肩而過的瞬間,壓低聲音:“出事了?”
季尋之微不可察地點頭:“趙峥死了。”
紫宸殿内藥香濃烈,永明帝靠在龍椅上,手裡把玩着一支斷箭。
“楚卿來了。”皇帝擡眼,笑容慈和,“看看這個。”
太監捧來托盤,上面赫然是那支刻着“川州督造”的狄人令牌箭——箭身染血,明顯剛從屍體上拔出。
楚喚雲面不改色:“好精緻的箭簇,陛下新得的藏品?”
皇帝盯着他:“今早趙峥在川州遇刺,兇手用的就是這種箭。”
“那可得嚴查。”楚喚雲一臉痛心,“趙大人…國之棟梁啊!”
皇帝忽然咳嗽起來,帕子上一點暗紅:“楚卿覺得……會是誰幹的?”
“臣愚鈍。”楚喚雲拱手,“不過狄人兇殘,報複心重,也許是當年趙大人剿匪時結的仇?”
完美無缺的答案。趙峥曾經确實剿滅過一夥狄人細作。
皇帝摩挲着玉扳指,突然話鋒一轉:“昭兒的《九章算術》學得如何?”
“昭兒聰慧,一點就通。”楚喚雲笑道,“尤其是‘勾股定理’,算得比臣還快。”
皇帝點點頭:“既如此,明日考校功課,楚卿一同來。”
楚喚雲躬身退出,轉身時嘴角笑意驟冷。
老東西這是要當衆試探他對布防圖的了解。
雨夜,天督府密室的燭火忽明忽暗。季尋之将驗屍文書攤在案上:“趙峥身中七箭,其中三支是狄人制式,另外四支……”
“是我們大周的。”楚喚雲接話,“老東西自導自演,既要滅口,又要嫁禍狄人。”
季尋之蘸墨圈出文書上一行小字:“緻命傷是頸部的刀口——幹淨利落,像軍中所為。”
楚喚雲突然懵了:“我姐的人?”
“未必。”季尋之搖頭,“趙峥死前見過王大頭。”
——戶部侍郎王大頭,川州私兵的錢袋子。
楚喚雲突然笑了:“狗咬狗,一嘴毛。”
他起身推開暗窗,雨絲斜飛而入。遠處皇城燈火朦胧,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尋之。”他輕聲道,“你說老東西現在最怕什麼?”
季尋之走到他身側:“怕失控。”
狄人私兵、趙家、兒子、楚家、天督府……皇帝精心布置的棋子,正在一顆顆脫軌。
楚喚雲忽然轉身,沾了雨水的指尖劃過季尋之下颌:“那我們就讓他更怕一點。”
翌日,文華殿上,永明帝端坐上首,看着陸昭在沙盤上推演算術。
楚喚雲抱臂站在一旁,時不時“指點”兩句。“錯了昭兒,這處關隘該擺五隊兵,不是三隊。”
皇帝眼神一凝。
那處關隘正是布防圖的要害,楚喚雲卻輕描淡寫點破了最佳守軍數量。
季尋之适時上前:“陛下,昭兒近日進步神速,已能解三元方程。”
皇帝笑得勉強:“好,甚好。”
他剛要再試探,忽聽殿外一陣騷動。太監總管連滾帶爬地撲進來:“陛下!八百裡加急——川州私兵營嘩變,殺了監軍,正向東移動!”
皇帝手中茶盞“啪”地落地。
楚喚雲“愕然”:“私兵?什麼私兵?”
季尋之垂眸掩去冷笑——時機到了。
内昭閣議事廳中,禦史大夫裴琰突然出列跪地:“老臣鬥膽,請陛下明示——川州為何會有朝廷未備案的軍隊?!”
滿廳死寂。
皇帝臉色鐵青,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鮮血刺目。
楚喚雲“關切”地上前:“陛下保重龍體!”
他扶住皇帝手臂,在衆人看不見的角度,指尖輕輕一按那支藏在袖中的狄人箭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