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朔風卷着黃沙掠過殘破的城牆,楚逍塵的白發在風中獵獵飛揚。老将軍獨自立于關前,望着潮水般湧來的北狄騎兵,手中鐵槍紋絲不動。
"侯爺!退守内城吧!"副将滿臉是血地嘶吼。
楚逍塵笑了笑,将腰間玉佩抛給親兵:"帶給雲兒。"他忽然策馬前沖,槍尖劃出一道銀弧,"楚家兒郎——"
箭雨遮蔽了夕陽。當戰馬倒下時,北狄人看見那個渾身插滿箭矢的老将軍依然拄槍而立,仿佛一尊染血的雕像。直到拓跋可汗親自斬下他的頭顱,那具身軀才緩緩跪倒在黃沙之中。
關隘上的守軍突然聽見風中傳來熟悉的楚家戰歌——是楚喚舟的援軍到了。而此刻,遠在帝都的楚喚雲正從夢中驚醒。
北疆急報入京那日,楚喚雲正在校場教陸昭射箭。
箭矢破空,穩穩釘入靶心,陸昭歡呼着拍手:“楚師父!我射中了!”
楚喚雲懶洋洋地靠在箭垛旁,嘴裡叼着根草莖,聞言笑道:“不錯,再練個十年,勉強能趕上為師一半。”
季尋之站在廊下,手裡握着剛送抵的軍報,指節泛白。
楚喚雲瞥見他,眉梢一挑:“季大人今日怎麼有空來看我教徒弟?”
季尋之沒說話,隻是看着他,眼神沉得可怕。
楚喚雲的笑意一點點淡了。
他直起身,草莖從唇邊落下。
“出什麼事了?”
季尋之走近,将密報遞給他,聲音壓得極低:“北疆戰報,鎮北侯……戰死。”
楚喚雲沒動。
他的手懸在半空,指尖微微發顫,卻沒去接那封軍報。
“不可能。”他笑了一聲,眼底卻冷得駭人,“我爹…不可能死……”
季尋之閉了閉眼:“北狄設伏,侯爺率軍斷後,中箭墜馬……”
“閉嘴!”
楚喚雲猛地攥住他的衣領,力道大得幾乎将季尋之提起來。陸昭吓得後退兩步,眼眶發紅:“楚…楚師父……”
季尋之沒掙紮,隻是看着他,低聲道:“楚喚雲,冷靜。”
楚喚雲死死盯着他,眼底血絲猙獰。
半晌,他松開手,轉身就走。
“世子!”季尋之厲聲喝住他,“陛下已經下旨,命你即刻入宮!”
楚喚雲腳步一頓,背影繃得筆直。
“好啊。”他頭也不回,聲音輕得發冷。
“正好,我也想問問陛下……”
“我爹的死,他滿意了嗎?”
紫宸殿内,永明帝半倚在龍椅上,面色灰敗,手裡捏着一封染血的軍報。楚喚雲跪在階下,背脊挺直,眼底一片死寂。
“楚卿……”皇帝咳嗽兩聲,聲音沙啞,“節哀。”
楚喚雲面無表情。
“臣,謝陛下關懷。”
他嗓音平靜,但明顯怒火已經燒到了紫宸殿的房梁上,燒到了龍椅上。季尋之站在殿側,看得清楚,楚喚雲的指甲已經深深掐進掌心,血順着指縫滴落在地,悄無聲息。
皇帝歎息一聲,面露悲戚:“鎮北侯為國捐軀,朕心甚痛……追封忠烈王,以親王禮下葬。”
楚喚雲叩首:“謝、陛下、隆恩。”
他額頭抵着冰冷的地磚,整個人的狀态像是一塊鐵塊。
親王禮?他爹活着的時候,皇帝處處忌憚,恨不得削盡兵權。如今人死了,倒舍得給個虛名了?
皇帝又咳了幾聲,才繼續道:“北狄猖獗,朕已命楚喚舟暫代北疆軍務,務必擊退敵軍……”
楚喚雲猛地擡頭。
“陛下。”他聲音極輕,“臣請北上,為父報仇。”
殿内驟然一靜。
皇帝眯起眼,指節在扶手上敲了敲:“楚卿孝心可嘉,但國喪期間,你需留在京中守制。”
楚喚雲盯着他,一字一頓:“臣,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朕怕。”
皇帝冷冷道,“楚逍塵剛死,你就急着離京?怎麼,是覺得朕會苛待你楚家?”
季尋之握緊了拳。這話誅心。
若楚喚雲執意要走,便是坐實了楚家有不臣之心;可若不走……
楚喚雲滿眼猩紅,不可自控地顫抖。
“陛下說的是,是臣考慮不周了。”楚喚雲緩緩俯身,額頭再次抵地,“臣,遵旨。”
當夜,楚府靈堂白幡低垂,燭火搖曳。楚喚雲跪在棺椁前,手裡攥着一把北疆帶來的沙土——那是他爹最後留下的東西。
季尋之推門而入時,楚喚雲正往火盆裡扔紙錢。
“查清楚了?”楚喚雲頭也不回。
季尋之沉默片刻,低聲道:“北狄埋伏的地點是天督府三日前才遞送的軍報,隻有陛下和玄甲衛指揮使周勉經手。”
楚喚雲笑了。
“果然。”
他擡手,将最後一張紙錢扔進火盆。火焰猛地竄高,映得他半邊臉猩紅如血。
“我爹一生忠君,換來的就是這種下場。”
季尋之走到他身旁跪下,輕聲道:“楚喚雲,現在不是沖動的時候。”
“沖動?”楚喚雲轉頭看他,眼底戾氣翻湧,“你以為我會現在提劍殺進皇宮?”
他嗤笑一聲,伸手撫過冰冷的棺木。
“我不會。”
“我要讓老東西親眼看着——”
“他算計了一輩子的江山,是怎麼一點一點,土崩瓦解的。”
三日後,鎮北侯下葬。送葬的隊伍綿延十裡,百姓自發跪在道旁痛哭。楚喚雲一身缟素,走在棺椁前,臉上沒有一滴淚。
季尋之穿着素服跟在百官隊列中,目光始終落在楚喚雲背上。
他知道楚喚雲沒哭。
可他也知道,楚喚雲攥着缰繩的手,已經血肉模糊。
楚逍塵下葬後的第七日,天督府收到了一封匿名密信。
季尋之展開信箋,上面隻有寥寥數字:趙垣死因有疑。
他指尖一頓,擡眼看向謝存:“誰送來的?”
謝存搖頭:“門房說是個孩童,收了銅錢就跑,沒看清臉。”
季尋之将信紙湊近燭火,隐約嗅到一絲藥香——慈恩寺的香灰。
他眸色一沉,立刻起身:“備馬,去刑部大牢。”
刑部停屍房陰冷潮濕。趙垣的屍體已經發青,脖頸上一道勒痕觸目驚心。季尋之掀開白布,仔細檢查他的手指——指甲縫裡殘留着暗紅色的血痂。
“自缢的人,指甲不會摳進皮肉裡。”身後突然傳來一道懶散的聲音。
季尋之頭也不回:“世子擅闖刑部,不怕被參一本?”
楚喚雲從陰影裡走出來,一身素服未褪,腰間卻佩了劍。他低頭瞥了眼趙垣的屍體,冷笑:“這傷口,是被人從背後勒死的。”
季尋之蹙眉:“趙垣下獄後,隻有玄甲衛的人接觸過他。”
“周勉?”楚喚雲挑眉,“老東西的一條好狗。”
季尋之沒接話,隻是從袖中取出一枚銅錢大小的令牌——黑鐵所鑄,邊緣刻着暗紋。
“從趙垣胃裡取出來的。”
楚喚雲接過令牌,指腹摩挲過上面的紋路,“川州商會的标記。”
季尋之眸光一凜。川州商會,正是軍械庫案中那三十萬兩白銀的最終流向。
楚喚雲把玩着令牌,“趙垣吞了這東西,是怕有人滅口?”
“或者……”季尋之低聲道,“他想告訴别人,川州商會背後還有人。”
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深夜,天督府密室燭火搖曳,季尋之将川州商會的賬冊攤開在案上。楚喚雲斜倚在窗邊,手裡抛接着那枚令牌。
“川州商會明面上的東家是嚴崇的遠親,但實際上……”季尋之蘸墨圈出一個名字,“資金往來都經過戶部侍郎李煥之手。”
“李煥?”楚喚雲眯起眼,“二皇子的人?”
“曾經是。”季尋之冷笑,“二皇子死後,他轉頭就投靠了周勉。”
“牆頭草。”
季尋之繼續翻賬冊,忽然指尖一頓:“去年臘月,川州商會曾秘密運送一批精鐵去北疆。”
楚喚雲一滞。——臘月,兩個月前。
季尋之擡眼看他,聲音極輕:“這批精鐵,最後落在了北狄人手裡。”
燭芯“啪”地爆響,火光猛地一跳。
楚喚雲緩緩直起身,眼底殺意翻湧:“所以,我爹的死,從頭到尾都是一場局?”
季尋之合上賬冊:“趙垣隻是個替死鬼,真正通敵的……”
“是老東西自己。”楚喚雲冷笑,“他借北狄的刀殺我爹,再嫁禍給趙垣,一箭雙雕。”
季尋之沉默。
皇帝這一手太狠——既除掉了功高震主的鎮北侯,又順勢清理了趙家,還能以“平叛”之名繼續掌控北疆兵權。
楚喚雲忽然問:“李煥現在在哪?”
“前日告病,閉門不出。”
“病?”楚喚雲扯了扯嘴角,“是怕自己成為下一個趙垣吧。”
季尋之起身,從暗格中取出一封密信:“楚将軍從北疆送來的。”
楚喚雲展開信箋,上面是楚喚舟淩厲的字迹——糧道被截,軍中存糧僅夠半月。
季尋之低聲道:“陛下剛下旨,命戶部再撥三十萬石糧草北上。”
楚喚雲冷笑:“然後呢?讓這批糧‘意外’落入北狄之手,再斷我姐的後路?”
季尋之沒否認。
皇帝的手段,他們太清楚了。
楚喚雲突然将令牌按在桌上,眸光森寒:“李煥不能死。”
季尋之明白他的意思——李煥是現在唯一能證明皇帝與川州商會有關聯的人。
“玄甲衛一定在盯着他。”
“那就讓他們盯。”楚喚雲勾唇,“季大人,敢不敢跟我演場戲?”
三日後的深夜。李煥的府邸突然起火,火勢迅猛,頃刻間吞沒了半個院落。家仆哭喊着逃竄,玄甲衛的人沖進火場,卻隻找到一具燒焦的屍體。
而與此同時,在天督府的密牢裡,李煥被鐵鍊鎖在刑架上,滿臉驚恐地看着面前的楚喚雲。
“世、世子!下官冤枉啊!”
楚喚雲慢條斯理地擦拭着匕首,聞言輕笑:“李大人,你貪墨軍饷的時候,怎麼不喊冤?”
李煥渾身發抖:“都是周勉逼我的!他說、說是陛下的意思……”
季尋之站在陰影裡,聞言冷笑:“證據呢?”
李煥哆嗦着從貼身衣物裡摸出一封信:“這、這是周勉的親筆!他讓我經手川州商會的銀子,再暗中運去北狄……”
楚喚雲接過信掃了一眼,忽然笑了。
“季大人,你說……”
“這份供詞呈到禦前,老東西是會保周勉,還是再丢一條狗?”
季尋之看向他:“你要現在動手?”
楚喚雲把玩着匕首,眼底寒意森然:
“不,我要等。”
“等我姐打赢這一仗。”
“我要讓老東西親眼看着,他養的狗,是怎麼反咬他一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