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紫宸殿内,永明帝盯着案上奏折,指尖在龍紋扶手上敲出沉悶的聲響。
"廢物!"皇帝突然揮袖掃落奏折,墨硯砸在金磚上濺開猙獰的黑痕,"全是廢物!"
嚴崇死後新上任的玄甲衛指揮使周勉跪在殿角,大氣不敢出。
"周勉。"皇帝陰冷的聲音傳來,"你說,朕這幾個兒子,怎麼就連楚家那個一半的本事都沒有?"
周勉額頭抵地:"陛下息怒,二殿下他們......"
"他們連當棋子都不配!"皇帝抓起鎮紙砸在蟠龍柱上,"朕給他們機會制衡楚家,結果呢?一個個全是廢物!跟他們大哥一樣!死不足惜!"
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洇開暗紅。“朕默許他們通狄貪墨謀反,他們也拿不出結果來!該死!”
太醫慌忙上前,卻被皇帝揮手屏退。
“楚家不除,這皇位他們誰也做不穩!他們就不配做皇帝!”
"傳旨。"皇帝喘勻了氣,眼神陰鸷,"即日起,楚喚雲入宮教導皇孫陸昭。天督府繼續查辦軍械庫案,季尋之每日酉時來禀報。"
周勉一怔:"陛下,讓楚世子接觸皇孫是否......"
皇帝冷笑:"昭兒還小,正好讓楚喚雲教他些'忠君愛國'的道理。"他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至于季尋之......朕倒要看看,他能查出什麼花樣來。"
暮春的雨絲斜飛入廊,楚喚雲蹲在文華殿外的石階上,百無聊賴地數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忽然,一方青緞官靴踏入視線。
"季大人也來當教書先生?"他仰頭笑得燦爛。
季尋之撐着油紙傘,傘面傾斜遮住可能窺探的視線,這才垂眸看他:"陛下命我每日檢查皇孫功課。"
"巧了,陛下讓我教昭兒騎射。"楚喚雲拍拍衣擺站起來,湊近時指尖迅速劃過季尋之掌心,"昨晚的蜜餞好吃嗎?"
季尋之耳尖微紅,闆着臉道:"你……"
殿内傳來稚嫩的讀書聲,小陸昭正搖頭晃腦背誦《論語》,看見兩人進來時眼睛一亮:"楚師父!季哥哥!"
楚喚雲大咧咧往案幾上一坐:"今天不念書,師父帶你去射箭。"
"不可。"季尋之按住他肩膀,"昭兒今日該學《春秋》。"
陸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突然舉起小手:"昭兒想先射箭,再學《春秋》可以嗎?"
季尋之皺眉,卻見楚喚雲已經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掏出把小巧的木弓:"看,專門給你做的。"
陸昭歡呼着撲過去,季尋之無奈,隻得撐傘跟去校場。
雨水在青石闆上積成淺窪,楚喚雲蹲在孩子身後,握着他的手拉開弓弦。
"瞄準要心靜,就像你季哥哥批公文時那樣。"他貼着陸昭的耳朵說,眼睛卻瞟向季尋之,"手要穩,心要狠。"
季尋之輕咳一聲:"世子,昭兒還小。"
"小怎麼了?我這麼大的時候都能射狼了。"楚喚雲帶着陸昭松弦,木箭嗖地釘入草靶,"看,昭兒射得多準。"
陸昭興奮得小臉通紅,轉身拽季尋之衣袖:"季哥哥也試試!"
雨幕中,季尋之接過木弓。他今日穿着天青色官服,束腰玉帶襯得肩背筆挺,拉弓時衣袖滑落,露出腕骨分明的手。
楚喚雲喉結動了動。
箭離弦的刹那,陸昭突然問:"楚師父,為什麼你總看季哥哥?"
這問題惹得季尋之手一抖,箭矢斜飛出去。
"因為季哥哥好看啊。"楚喚雲面不改色地胡說八道,"昭兒你看,季哥哥生起氣來眼睛特别亮,像......"
"世子!"季尋之耳根通紅,"該教《春秋》了。"
回到書房,楚喚雲展開竹簡,指着上面"鄭伯克段于鄢"幾個字問:"昭兒可知這段何意?"
陸昭歪着頭:"是說哥哥打敗了弟弟?"
"是哥哥縱容弟弟犯錯,再名正言順除掉他。"楚喚雲指尖點在圖騰上,"就像陛下……"
季尋之猛地合上竹簡:"世子!"
"怕什麼,昭兒又聽不懂。"楚喚雲揉揉陸昭的腦袋,"去玩吧,我和你季哥哥有話說。"
等孩子跑遠,季尋之壓低聲音:"你瘋了?在宮裡說這個!"
楚喚雲懶洋洋靠在書架上:"老東西現在巴不得我教壞昭兒,好找借口收拾楚家。"他忽然湊近,"猜猜我剛從昭兒那套出什麼?陛下最近常咳血。"
季尋之瞳孔微縮。
"慌什麼,他一時半會死不了。"楚喚雲把玩着案上鎮紙,"倒是你,軍械庫案查得如何?"
“很複雜。”季尋之聲音幾不可聞,"真正貪墨的是戶部侍郎趙垣——嚴崇的妻弟。"
楚喚雲吹了聲口哨:"這下有意思了。老東西剛折了嚴崇,總不能把趙家也連根拔起。"
正說着,殿外突然傳來腳步聲。兩人迅速分開,季尋之正襟危坐執筆批注,楚喚雲則歪在窗邊逗弄籠中的畫眉。
"季大人。"周勉帶着玄甲衛出現在門口,"陛下要見您。"
季尋之起身時,楚喚雲突然将一粒杏脯塞進他袖中,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蜜餞管夠,季大人可要平安回來。"
紫宸殿内藥香彌漫。皇帝半倚在龍椅上,面前攤着天督府的密報。
"季卿,軍械庫的賬目可對上了?"
季尋之跪在階下:"回陛下,虧空的三十萬兩白銀,最後都流入了川州商号。"
"川州......"皇帝冷笑,"又是川州。"他突然話鋒一轉,"聽說楚世子與昭兒相處甚歡?"
季尋之後背沁出冷汗:"昭兒聰慧,楚世子教導有方。"
皇帝盯着他看了許久,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季尋之。"皇帝喘着氣問,"若朕立昭兒為儲,你猜楚家會支持嗎?"
季尋之心跳如鼓:"天督府隻效忠陛下。"
"好一個隻效忠朕。"皇帝陰冷地笑了,"那朕問你,若他楚逍塵要反,你會不會為他兒子遞刀?"
殿内死一般寂靜。季尋之擡頭,正對上皇帝鷹隼般的目光。
"臣......"
"報!"殿外突然傳來急報,"北狄犯邊,已連破兩城!"
皇帝猛地坐起:"鎮北侯呢?"
"侯爺舊傷複發,卧床不起......"
"混賬!"皇帝将藥碗砸得粉碎,"傳旨!命楚喚舟即刻率軍馳援!再派太醫去侯府——朕的鎮北侯可不能'病'得太久!"
季尋之退出殿外時,發現楚喚雲正倚在宮牆邊抛接杏核玩。
"巧啊季大人。"他笑嘻嘻地湊過來,"聽說我阿姐要出征了?"
季尋之看了眼四周的耳目,闆着臉道:"世子慎言,軍國大事豈可妄議。"
楚喚雲突然壓低聲音:"老東西急了。北狄這次來得蹊跷,八成是二皇子舊部勾結的。"
他借着袖擺遮掩,将一張字條塞進季尋之掌心,"今晚子時,老地方。"
回到天督府,季尋之在密室展開字條,上面隻有寥寥數字:"趙垣通狄,證據在慈恩寺。"
窗外傳來更鼓聲,季尋之吹滅蠟燭,無聲地沒入夜色。
慈恩寺後山的斷崖邊,楚喚雲正用劍尖撥弄一堆新土。
"來了?"他頭也不回,"挖吧,趙家埋的賬本就在下面。"
季尋之蹲下身,突然按住他手腕:"有人跟蹤我。"
楚喚雲眼神一凜,瞬間吹滅火折子。月光下,十幾個黑影正從林間包抄而來。
"玄甲衛?"季尋之低聲問。
"不像。"楚喚雲緩緩抽劍,"是死士。"
第一支弩箭破空而來時,楚喚雲一把将季尋之推到巨石後。箭簇釘入樹幹,泛着幽藍的光。
"淬了毒的。"楚喚雲冷笑,"趙家這是狗急跳牆啊。"
季尋之從靴筒抽出短刃:"東面七個交給我,剩下的你自己來。"
"啧,季大人好狠的心。"楚喚雲話音未落,人已如鬼魅般掠出。劍光在月色下劃出銀弧,最先沖來的死士喉間綻開血花。
季尋之的短刃則精準刺入另一人心髒。他招式不如楚喚雲花哨,卻招招緻命。兩人背靠背迎敵,仿佛演練過千百遍。
最後一個死士倒下時,楚喚雲肩上已挂了彩。季尋之撕下衣擺給他包紮,手指微微發抖。
"慌什麼。"楚喚雲滿不在乎地笑的吊兒郎當,"皮外傷。"
季尋之突然将他按在樹上:"還天天說功夫比我好......"
"比比?"楚喚雲湊近他唇邊,"輸了的聽話。"
季尋之咬了他一口。
挖出的鐵匣裡,是趙垣與北狄往來的密函和賬冊。
楚喚雲翻看着,突然嗤笑:"老東西要是知道,他用來制衡楚家的棋子,早被北狄買通了......"
"這些足夠誅趙家九族了。"季尋之合上匣子,"但陛下未必會動趙垣。"
"為何?"
"趙淑妃剛有孕。"
楚喚雲吹了聲口哨:"老樹開花啊。"他忽然正色,"但北疆等不起,必須快刀斬亂麻。"
季尋之望向皇城方向:"那就讓這把火燒得更旺些。"
三日後早朝,禦史大夫裴琰當庭彈劾趙垣通敵。證據确鑿之下,皇帝竟當堂嘔血昏厥。
楚喚雲蹲在文華殿的屋頂上,看着太醫們匆匆出入紫宸殿,順手往嘴裡扔了顆杏脯。
"季大人這招夠狠。"他對身旁的季尋之說,"老東西現在殺趙垣是自斷臂膀,不殺又難堵天下悠悠之口。"
季尋之望着宮牆外的天空:"楚将軍那邊怎麼樣?"
"她輸不了。"楚喚雲正色說道,"等北狄退兵,老東西就該對我爹下手了。"
“侯爺的病……”
“裝的。”
“裝的?陛下可派了太醫去了。”
“放心吧,老爹裝病爐火純青,你以為我裝醉的本事是跟誰學的?從小耳濡目染。”
一陣風吹過,掀動季尋之的官袍下擺。楚喚雲突然伸手替他攏緊衣領:"瘦了。"
季尋之拍開他的手:"昭兒在找你。"
殿内,陸昭正踮腳夠書架頂層的竹簡。見兩人進來,急忙舉起一封信:"楚師父!北疆來的!"
楚喚雲展開信箋,上面是楚喚舟淩厲的字迹:"已退敵三百裡,勿念。"
他笑着揉亂陸昭的頭發:"昭兒,想學槍法嗎?"
季尋之皺眉:"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