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暗河的水流将季尋之沖到了城南荒廢的碼頭。他趴在潮濕的木闆上劇烈咳嗽,指尖深深摳進朽木的縫隙。
"季尋之!"
楚喚雲的喊聲混着淩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季尋之試圖撐起身子,卻發現視線模糊得厲害——滅刃祭的毒性開始發作,眼前隻剩朦胧的光影。
一雙手突然将他扶起,熟悉的溫度透過濕透的衣料傳來。
"你他媽不要命了?!"楚喚雲的聲音在發抖,手上動作卻輕柔至極,迅速解開季尋之的官袍檢查傷勢,"那老家夥已經..."
"他知道賬冊下落。"季尋之抓住楚喚雲的手腕,"青銅鑰匙呢?"
"在這。"楚喚雲将鑰匙塞進他掌心,突然頓住,"...你眼睛怎麼了?"
季尋之下意識避開他探來的手:"無妨,水進了眼睛。"
楚喚雲直接扳過他的臉,拇指擦過泛紅的眼尾:"放屁!滅刃祭傷目是不是?"
碼頭陷入短暫的寂靜。遠處傳來程七約束衙役的呼喝聲,火光在季尋之模糊的視野裡暈染成橘色的霧。
"暫時性的。"他終于承認。
楚喚雲突然脫下外袍裹住他,聲音低得隻有兩人能聽見:"從現在開始,你聽我的。"
天督府的地牢罕見地點了炭盆。
季尋之靠在太師椅上,聽着楚喚雲來回踱步的腳步聲。毒性讓他的聽覺異常敏銳,甚至能分辨出楚喚雲每次轉身時,腰間玉佩與刀鞘碰撞的細微差别。
"陳勝書房搜出的密信。"楚喚雲将一張紙拍在案幾上,"你聽我念——'青霜劍派敬啟:漕運新道已通,臘月十五可運寒鐵三百斤,望照舊例分潤'。"
季尋之指尖輕叩扶手:"落款?"
"沒有落款,但用了兵部的火漆印。"
"筆迹呢?"
"工整得像是刻意模仿的。"楚喚雲突然蹲下身,握住季尋之冰涼的手指,"但紙是今年新制的青檀宣,整個京城隻有三家鋪子賣。"
季尋之微微挑眉——這少爺什麼時候學會查案了?
"我讓程七去查了購買記錄。"楚喚雲得意地蹭了蹭他掌心,"你猜怎麼着?陳勝府上的管家每月都買。"
炭盆爆出幾點火星。季尋之突然反握住楚喚雲的手:"明日去青霜劍派。"
"不行!"楚喚雲猛地站起,"等你眼睛好了再說。"
"正因為眼睛沒好才要去。"季尋之唇角微揚,"一個'抱病休沐'的季大人,才不會打草驚蛇。"
楚喚雲瞪着他半晌,突然氣笑了:"你早算好了是不是?"
"嗯。"季尋之坦然承認,"所以需要楚大人扮作我的侍從。"
窗外更鼓敲過三響。楚喚雲突然俯身,鼻尖幾乎貼上季尋之的:"聽着,你可以算計我,但必須答應一件事。"
溫熱的呼吸拂過唇畔,季尋之微微後仰:"什麼?"
"覺得撐不住的時候,"楚喚雲将青銅鑰匙系回他腰間,"就抓緊我的手。"
次日清晨,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駛出城門。
季尋之戴着遮目的白绫,靠在車廂裡聽楚喚雲彙報沿途情況。毒性讓其他感官變得異常敏銳——楚喚雲身上有淡淡的金創藥味,想必是昨夜又去查案受了傷;袖口沾染了墨香,說明徹夜翻閱過卷宗;就連呼吸的頻率都比往常快三分...
"前面有個茶寮。"楚喚雲突然湊近,"要歇腳嗎?"
季尋之搖頭:"直接上山吧。"
馬車忽然颠簸了一下。楚喚雲下意識攬住他的肩膀,卻在碰到白绫時放輕了力道:"疼不疼?"
"你當我是琉璃做的?"季尋之嗤笑,卻任由那隻手留在自己肩上。
車簾外,青霜山的輪廓漸漸清晰。楚喚雲望着遠處巍峨的山門,突然壓低聲音:"記住,你現在是個染了風寒的文弱公子。"
"嗯。"
"我是你重金聘來的護衛。"
"嗯。"
"不管發生什麼,躲在我身後。"
季尋之終于轉頭"看"他:"楚喚雲。"
"嗯?"
"你話太多了。"
車夫揚鞭的脆響中,楚喚雲大笑出聲。他借着車廂的颠簸,悄悄扣住了季尋之的手。
青霜山的石階覆着薄冰,楚喚雲扶着季尋之緩步上行。白绫遮目的公子哥兒形象引來不少側目,守山門的弟子更是毫不掩飾地打量。
"這位公子。"一名藍袍弟子攔住去路,"掌門近日不見客。"
楚喚雲摸出塊碎銀塞過去:"我家少爺染了風寒,聽說貴派的'雪芽茶'最能潤肺..."
弟子掂了掂銀子,突然瞥見季尋之腰間的青銅鑰匙,臉色驟變:"這、這是從哪得來的?"
季尋之咳嗽兩聲,虛弱地靠在楚喚雲肩上:"家父...遺物..."
"請随我來。"弟子的态度突然恭敬,引着二人繞過正殿,走向後山一條隐蔽的小路。
楚喚雲捏了捏季尋之的手心——不對勁。
寒潭比想象中更陰冷。
季尋之站在潭邊,白绫下的鼻尖微微發紅。帶路弟子早已退下,此刻四周寂靜得能聽見冰棱碎裂的聲響。
"水下有東西。"楚喚雲蹲下身,指尖劃過潭水,"結冰的厚度不對勁。"
季尋之突然摘下白绫。他的眼睛還泛着血絲,但視線已清明許多:"是機關。"
青銅鑰匙在陽光下泛着幽光。楚喚雲剛要伸手去拿,卻被季尋之攔住:"等等。"
他從懷中取出老者臨終前塞給他的玉佩碎片,輕輕按在鑰匙柄的蓮花紋路上——嚴絲合縫。
潭水突然發出"咔哒"輕響,冰面裂開一道縫隙,露出下方黑黝黝的洞口。
"我下去。"楚喚雲已經開始解外袍,"你眼睛..."
季尋之直接縱身躍入寒潭。
水下的世界寂靜而昏暗。
季尋之順着石壁摸索,觸到一處凸起的蓮紋。青銅鑰匙插入鎖孔的瞬間,暗流突然變得湍急,将他卷入一個狹窄的甬道。
"季尋之!"
楚喚雲的喊聲隔着水幕傳來。季尋之奮力向上遊去,破水而出時,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幹燥的石室——四壁刻滿漕運路線圖,正中石台上放着個鐵匣。
匣子打開的瞬間,黴味撲面而來。裡面的賬冊早已被水汽侵蝕,但封皮内側卻露出一角羊皮紙。
季尋之小心翼翼地展開——是父親的字迹:青霜劍派以鑄劍為名,實則為北狄鍛造兵器。每歲臘月,借漕運鹽船夾帶寒鐵...
身後水花飛濺。楚喚雲濕漉漉的腦袋冒出來,喘着粗氣罵道:"你他媽..."話未說完,突然噤聲。
石室入口處,十幾個持劍身影正無聲逼近。為首的老者白須飄飄,袖口金線繡着三滴水紋。
"季大人。"老者微笑,"老朽等候多時了。"
石室的火把将人影拉長,投在刻滿漕運路線的石壁上,宛如群魔亂舞。
楚喚雲甩了甩濕發上的水珠,咧嘴一笑:"喲,青霜劍派的長老們改行當水匪了?"他故意将"水匪"二字咬得極重,目光在衆人袖口的三水紋上掃過。
白須老者撫須輕笑:"楚大人說笑了。老朽裴敬,不過是個鑄劍的。"
"鑄劍的?"楚喚雲誇張地瞪大眼睛,"那您袖口繡的三水幫标記,莫非是今年流行的新花樣?"
裴敬面色一僵,身後幾名弟子已按捺不住拔劍出鞘。
季尋之悄無聲息地挪了半步,将羊皮紙塞進袖中。他聲音虛弱卻清晰:"裴長老若要滅口,何必等我們找到證據才現身?"
"季大人果然聰明。"裴敬歎息,"老朽本想借陳勝之手取回賬冊,可惜..."他瞥了眼楚喚雲,"被這位攪了局。"
楚喚雲突然大笑,笑聲在石室裡回蕩:"老頭,你莫不是老糊塗了?"他手腕一翻,亮出塊令牌,"天督府的暗哨早把青霜山圍了,這會兒該到半山腰了吧?"
弟子們一陣騷動。裴敬卻眯起眼:"楚大人何必虛張聲勢?若真有援兵,你二人何必孤身犯險?"
"誰說我們是兩個人?"楚喚雲突然吹了聲口哨。
石室頂部傳來"咔嚓"輕響——程七的腦袋從通風口探出來,手裡舉着個滋滋作響的火藥包:"楚大人!引線點着了!"
混亂中,季尋之被楚喚雲拽進一條狹窄的密道。
"你什麼時候安排的程七?"季尋之壓低聲音。
"昨兒半夜。"楚喚雲得意地挑眉,"我讓那小子提前摸清了青霜山的地形圖。"
身後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楚喚雲突然停下,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塞給季尋之:"拿着。"
季尋之摸出裡面黏膩的膏狀物:"硝石?"
"摻了辣椒粉。"楚喚雲壞笑着點燃火折子,"待會兒我喊'低頭',你就往牆上抹。"
拐角處火把的光亮漸近。楚喚雲突然高喊:"低頭!"
季尋之迅速将膏藥抹上石壁。火焰掠過瞬間,"轟"地爆開一團嗆人的紅霧。追兵的咳嗽聲和咒罵聲頓時響成一片。
"走!"楚喚雲抓住季尋之的手腕,兩人在迷宮般的密道中疾奔。轉過三個彎後,前方出現微弱的天光——是出口!
山風呼嘯,夕陽将雲海染成血色。
楚喚雲靠在懸崖邊的老松上喘氣,衣襟被荊棘劃開好幾道口子。季尋之的白绫早已不知去向,此刻正眯着眼打量手中的羊皮紙。
"看出什麼了?"楚喚雲湊過來,下巴幾乎擱在季尋之肩上。
溫熱的氣息拂過耳畔,季尋之微微側頭:"父親提到了一個名字——'寒鐵先生'。"
"什麼來頭?"
"北狄派來監管兵器質量的使者。"季尋之指向羊皮紙末尾的符号,"這個徽記,我在父親的書房裡見過。"
楚喚雲突然沉默。他伸手撫過羊皮紙上斑駁的水漬,輕聲道:"你爹...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吧?"
山風卷起兩人的衣袍。季尋之望着遠處起伏的群山,忽然将羊皮紙湊近火折子。
"你幹什麼!"楚喚雲急忙去攔。
"已經記住了。"季尋之松開手,灰燼随風飄散,"有些秘密,不該留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