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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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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晨光斜斜地穿過禦書房的窗棂,在青磚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楚喚雲翹着腿坐在案幾上,手裡轉着一枚銅錢。銅錢在指間翻飛,時不時"叮"地一聲彈起,又穩穩落回他掌心。

陸昭若有所思的看他,少年天子的龍袍袖口沾了幾滴墨漬,顯然剛被奏折折磨得不輕。

"太傅,"陸昭突然開口,"《貞觀政要》裡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那以錢為鏡呢?"

楚喚雲手腕一翻,銅錢"啪"地握在掌心:"可以正胃口——陛下可知這枚錢能買幾個肉包子?"

"楚大人。" 季尋之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冷得像塊冰。他手裡捧着厚厚一摞奏章,玄色官服襯得面色如玉。

"季師!"陸昭剛要起身,卻被楚喚雲按回椅子上。

"急什麼?"楚喚雲笑嘻嘻地奪過季尋之懷裡的奏章,"臣先問您一個問題——若北狄使臣來訪,開口就要三座邊城,如何應對?"

陸昭皺眉:"自當嚴詞拒絕..."

"錯。"楚喚雲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先請他吃塊桂花糕。"

季尋之額角青筋一跳:"楚大人休要胡言!"

"季大人聽我說完嘛。"楚喚雲把糕點塞給陸昭,"等他吃完,問他'甜不甜'。若說甜,你就歎'可惜邊城沒這麼甜的蜜';若說不甜..."他轉身離開,"那就問他'既然看不上我大周的糖,要邊城做什麼?'"

陸昭噗嗤笑出聲,季尋之卻怔住了。這看似荒唐的應對裡,藏着四兩撥千斤的智慧。

"還有更簡單的法子。"季尋之淡淡道,"直接告訴他,北疆将軍,姓楚。"

楚喚雲哈哈大笑,順手撈起季尋之腰間玉佩把玩:"季大人學壞了。"

午後的校場塵土飛揚。

楚喚雲單手執槍,槍尖挑着幾枚銅錢,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陸昭滿頭大汗地持劍進攻,卻總被那杆長槍輕巧地撥開攻勢。

"陛下太拘泥招式了。"楚喚雲突然旋身,槍杆輕輕敲在陸昭腕間,"兵器是死的,人是活的。"

陸昭吃痛松手,長劍墜地。楚喚雲槍尖一抖,幾枚銅錢依次落在劍柄上,排成個笑臉。

"再來。"

季尋之站在廊下看他們過招,手裡還拿着待批的奏折。

程七蹲在旁邊啃西瓜,汁水滴滴答答落了一地。"季大人,"程七含糊不清地問,"您說主子這麼教,能行嗎?"

話音未落,場中形勢突變。

陸昭突然棄劍,抓起一把沙土揚向楚喚雲面門。黑金衣身影急退,卻見少年天子抄起長槍橫掃——竟是楚喚雲剛才的招式!

"好!"楚喚雲不怒反笑,一個翻身避開,"這才像樣!"

季尋之唇角微揚。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見楚喚雲教陸昭身法,那人直接把小陸昭扔進禦花園的池塘:"記住!敵人不會等你擺好姿勢!"

暮春的細雨沾濕了禦書房窗前的海棠,陸昭執筆的手頓了頓,朱砂筆尖在奏折上洇出一團紅暈。

楚喚雲歪坐在對面的太師椅上,正用匕首削着支竹笛,木屑簌簌落在金磚地上。

"太傅可讀過《韓非子》?"少年天子忽然開口,筆鋒繼續在奏章上遊走,"昨日讀到'萬乘之患,大臣太重',甚是有趣。"

季尋之研磨的手微微一滞。楚喚雲卻連頭都沒擡,刀尖在竹管上刻出個歪歪扭扭的笑臉:"陛下可知韓非怎麼死的?"

"被同門毒殺于秦獄。"

"錯。"竹笛突然發出清越的顫音,"是死在他最擅長的'術'字上。"楚喚雲将刻好的竹笛抛給陸昭,"就像這支笛——"

"雕工拙劣,卻因笛膜上乘,竟也能成調。"楚喚雲起身,指尖拂過案頭鎮紙。那方青玉雕着螭吻,是先帝賜給楚逍塵的物件。

陸昭的視線在鎮紙上停留片刻,忽然笑道:"說起樂器,前日北狄進貢了架焦尾琴。季師善音律,不若..."

"臣不通琴藝。"季尋之截斷話頭,"倒是楚大人曾以劍擊缶,為将士們助過興。"

"陛下可知這鎮紙的來曆?"季尋之繼續開口說道,"永明十九年北疆軍糧告急,楚侯變賣家産,先帝賜此玉時說..."

"說楚家風骨,當如螭吻。"陸昭輕聲接道,指腹摩挲過玉雕鱗片,"可《營造法式》裡寫,螭吻雖是祥獸,終究要釘在房梁上。"

楚喚雲低笑出聲。他走到禦案前,玄鐵護腕磕在青玉鎮紙上,發出清脆的響:"所以陛下要把臣釘在戰場?還是釘在天牢呢?"

"太傅說笑了。"陸昭展開北狄國書,朱筆在某行字下劃出血色痕迹,"聽聞北狄可汗最喜笛聲,不如将此笛作為回禮?"

"臣覺得怕是要讓可汗失望。"他轉着竹笛走向殿門,"這笛子...隻能吹給死人聽。"

雨幕中白衣漸遠,季尋之躬身告退前,将一本《河渠考》輕輕放在禦案。

宮巷轉角,楚喚雲正用竹笛逗弄隻濕漉漉的野貓。見季尋之撐傘而來,他笑着将貓兒塞進對方懷中:"像不像當年的昭兒?"

"陛下在試探。"

"我知道。"楚喚雲扯了片芭蕉葉遮雨。

季尋之看着懷中瑟縮的貓崽,忽然想起陸昭六歲那年躲在禦花園假山後的模樣。那時他剛把楚逍塵的殉國消息告訴楚喚雲,小團子攥着他的衣袖問:"季哥哥,楚師父還會教我騎馬嗎?"

"你待如何?"

楚喚雲突然湊近,帶着雨氣的呼吸拂過季尋之耳畔:"明日早朝,我會請旨重修永明實錄。"

季尋之猛然擡眼。重修實錄意味着将先帝的權謀之術曝于青史。

"怕了?"

"你明知陛下不會準奏。"

"我要的不是準奏。"楚喚雲退後兩步,雨水順着袍衣下擺滴落,"是要他記着,有些鎖鍊——"他甩出竹笛釘入宮牆,驚起幾隻寒鴉,"釘得住脊梁,釘不住人心。"

"永明帝算錯了,他教會陛下的第一課應該是..."楚喚雲認真的看着季尋之,"别用别人用過的刀子。"

說完,他轉身就走。季尋之沉默地跟上。

夜露打濕了石階。年輕的帝王孤零零地站在亭中,手中的糕點早已捏得粉碎。

靜谧的大街上,楚喚雲突然停下腳步。

"尋之。"他仰頭望着滿天星鬥,"你說我是不是很可笑?"

季尋之沒有回答,隻是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他肩上。

"明明知道是籠子..."楚喚雲的語氣異常平靜,"還是心甘情願鑽進去..."

"你不是籠中雀。"季尋之系緊氅衣帶子,"你是..."

他的話沒能說完。楚喚雲突然将他推到牆上,吻得兇狠又絕望。血腥味在唇齒間蔓延,不知是誰咬破了誰的舌尖。

暮鼓穿透雨幕,光陰呼嘯而過,宮牆依舊巍峨,隻是當年在雨中發抖的小團子,如今已學會用溫柔刀剜人心肺。

暮色漫過宮牆,将禦花園的石子路染成琥珀色。楚喚雲蹲在蓮池邊,指尖輕點水面,漣漪蕩碎了倒映的晚霞。

陸昭執卷坐在亭中,目光卻追着那片被揉皺的霞光:"太傅可知,工部新貢的錦鯉裡混了條赤鱗的?"

"陛下是說那條總撞琉璃缸的?"楚喚雲随手擲了顆石子,驚得魚群四散,"臣昨兒瞧見了,已命人撈去太液池放生。"

三人都明白。太液池連通宮外暗河,這"放生"實則是給那異種尋條生路。

"還是太傅心善。"陸昭笑着翻開奏折,朱筆卻懸在"楚家軍改制"五字上,"隻是這赤鱗離了琉璃缸,怕活不過三季。"

楚喚雲甩去手上水珠,玄鐵護腕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活不活得成,得看它自個兒造化啦。"他忽然揚手抛給陸昭一枚玉扣,"就像這和田玉。"

玉扣在半空劃出瑩潤的弧線,被季尋之淩空截住:"陛下小心,這暗器可值千兩。"

三人心照不宣地笑起來。玉扣邊緣刻着細小的狼紋,是北狄貴族的飾物,此刻卻成了君臣博弈的棋子。

月上柳梢時,楚喚雲拎着酒壇翻進天督府後院。季尋之正在批閱邊關急報,頭也不擡地抛去個軟墊:"陛下今天召見了我。"

"猜到了。"楚喚雲拍開泥封,酒香混着夜昙幽香在室内漫開,"那赤鱗錦鯉的鱗片,沾着工部特制的朱砂。"

季尋之筆尖懸在"軍糧"二字上:"你故意放走的?"

"總得讓小魚兒給大魚帶個信。"楚喚雲就着壇口灌了口酒,"北狄在太液池的暗樁,該換水了。"

燭火哔剝一聲。季尋之突然擱筆:"今日陛下問我,可還記得上元燈會的糖畫。"

楚喚雲執壇的手頓了頓。那年陸昭剛滿十歲,攥着龍形糖畫走失在人群,是他們提着宮燈尋了半宿。

"我說記得。"季尋之展開輿圖,指尖劃過北境防線,"陛下便賜了盞琉璃燈,說是照亮邊關風雪。"

"燈呢?"

"碎了。"季尋之淡淡道,"墜馬時碎的。"

楚喚雲突然大笑,笑到眼角沁出水光:"好個碎燈明志!咱們的昭兒..."他沒有再說下去。

沉默在室内蔓延。季尋之看着燭淚緩緩堆積,忽然輕聲道:"楚家軍改制,我替你駁了。"

"駁了吧。"楚喚雲頓了一頓,指尖蘸了酒液,在輿圖上畫出一道蜿蜒的水痕。

季尋之執筆的手微微一動,朱砂在奏折上暈開一點紅:"燈芯裡摻了東西。"

"猜到了。"楚喚雲飲盡殘酒,"南海鲛人膏,燃之有異香——專招蝙蝠的。"他忽然低笑,"昭兒這是提醒我,夜路走多終遇蝠。"

季尋之擡眸看他。燭火在那雙鳳眼裡跳動,映出楚喚雲眉宇間英氣揉雜着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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