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季尋之踏入禦書房時,陸昭正在批閱奏折。少年天子眉眼低垂,朱筆在紙上勾勒,神情專注得仿佛隻是在描一幅畫。
“陛下。”季尋之行禮,聲音平穩。
陸昭擡眸,唇角微揚:“季卿來了。”他擱下筆,指尖輕輕敲了敲案上的一封密信,“景王招了?”
“招了。”季尋之從袖中取出一份供詞,遞上前,“他承認私鑄假銀,但堅稱北疆軍饷被劫一事與他無關。”
陸昭接過供詞,掃了一眼,忽然笑了:“他倒是會推。”
季尋之不動聲色:“臣查過,當年押送軍饷的将領,确實不是景王府的人。”
“哦?”陸昭挑眉,“那是誰的人?”
季尋之沉默一瞬,緩緩道:“先帝舊部。”
禦書房内陡然一靜。
陸昭眸色微深,指尖輕輕摩挲着供詞邊緣,半晌,才低笑一聲:“季卿,你這是在試探朕?”
季尋之垂眸:“臣不敢。”
“你不敢?”陸昭輕笑,“朕看你們倆膽子大得很。”
他站起身,走到季尋之面前,少年身形尚未完全長成,卻已有帝王威壓,“季卿今日來禦書房尋朕,是想告訴朕什麼?”
季尋之擡眸,與陸昭對視:“臣隻是覺得,陛下應當知道真相。”
陸昭盯着他,忽然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季卿,朕知道你們疼朕。”他語氣溫和,卻帶着不容置疑的鋒芒,“但有些事,點到即止。”
季尋之眸光微動,最終颔首:“臣明白。”
入夜,楚喚雲斜倚在楚府西廂房的軟榻上,手裡把玩着一枚銅錢,銅錢在指尖翻轉,映着燭火,泛出冷光。
季尋之推門而入,見他這副模樣,淡淡道:“陛下警告我了。”
楚喚雲笑了一聲,銅錢“啪”地落在掌心:“怎麼說?”
“點到即止。”季尋之走到他身旁坐下,伸手替他攏了攏散開的衣襟,“看來,先帝舊部當年劫軍饷的事,他不想我們繼續查。”
楚喚雲眯了眯眼:“這是怕我們查到不該查的東西?”
季尋之搖頭:“陛下隻是不想我們打破平衡。”
“平衡?”楚喚雲嗤笑,“昭兒倒是越來越像個皇帝了。”
季尋之看了他一眼:“他本來就是皇帝。”
楚喚雲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扣住季尋之的後頸,将他拉近,額頭相抵:“尋之,你說……昭兒是不是連我們也想防?”
季尋之眸光微沉,低聲道:“他早就在防了。”
翌日,武舉複試,陸昭親臨觀戰。
楚喚雲站在校場高台上,手裡拎着一壺酒,懶洋洋地瞧着場下比試。
季尋之則立于陸昭身側,神情肅穆,目光如刃。
“太傅。”陸昭忽然開口,“你覺得這一屆武舉,誰能奪魁?”
楚喚雲灌了口酒,笑道:“臣賭顧承瑾。”
陸昭挑眉:“哦?為何?”
“那小子刀法不錯。”楚喚雲漫不經心道,“就是心性差了點,得磨。”
陸昭輕笑,轉頭看向季尋之:“季卿覺得呢?”
季尋之淡淡道:“臣覺得,北疆來的那個小将更有潛力。”
陸昭若有所思:“你們倆倒是意見不一。”
楚喚雲聳肩:“所以陛下得自己看。”
陸昭笑而不語,目光重新落回校場。
校場暗處,謝存悄無聲息地靠近季尋之,低聲道:“督主,查到了。”
季尋之眸光微動:“說。”
“景王府的賬本裡,有一筆銀子流向了北疆。”謝存壓低聲音,“經手人是……楚侯爺當年的副将。”
季尋之指尖一緊。
楚喚雲的老爹,楚逍塵,當年在北疆戰死。而他的副将,卻在暗中替景王做事?
他擡眸,恰好對上陸昭似笑非笑的目光。
少年天子微微偏頭,用隻有他能聽到的聲音輕聲道:“季卿,這局棋,還要繼續下嗎?”
季尋之站在禦書房的陰影裡,看着陸昭指尖輕輕敲擊龍案。少年天子的神色隐在九旒冕的珠簾後,辨不清喜怒。
“季卿。”陸昭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一片雪落在劍鋒上,“你就這麼想替楚家查下去?”
季尋之垂眸:“陛下心中已有決斷。”
陸昭低笑一聲,擡手掀開珠簾,露出一雙清淩淩的眼睛:“朕想聽你說。”
季尋之沉默片刻,緩緩道:“先帝劫軍饷,是為北伐籌謀,但楚家軍因此斷糧,楚逍塵戰死。現如今楚老侯爺舊部牽扯進來,楚家更是無法脫開幹系。”
他擡眸,直視陸昭,“陛下若查,便是翻先帝和楚老侯爺的舊賬;若不查,恐埋葬當年冤情,亦或是傷了楚家舊部心寒。”
“季卿這麼信任楚家?你就沒想過,萬一不是冤情呢?”
“那陛下更該查,倘若楚老侯爺真的知情,那隻有一個理由……”
“他想用死守住楚家姐弟。”陸昭接過話,“既然如此,為何不成全楚老侯爺呢?”
“因為人心。”季尋之看着陸昭。
陸昭指尖一頓,忽然笑了:“季卿,你這是在逼朕?”
季尋之神色不變:“臣不敢。”
“你不敢?”陸昭站起身,龍袍袖口掃過案上奏折,“你和楚喚雲,一個明着查,一個暗裡探,真當朕不知道?”
季尋之不語。
陸昭走到他面前,少年身形尚未完全長開,卻已有迫人的威壓。他伸手,輕輕放在季尋之的肩上:“季哥哥,朕是皇帝。”
季尋之眸光微動,低聲道:“臣知道。”
陸昭盯着他,忽然放下手,轉身走向窗邊:“朕可以查,但有個條件。”
“陛下請講。”
“太傅必須停手。”陸昭背對着他,聲音冷了下來,“他再查下去,朕保不住他。”
季尋之指尖微微一顫。
入夜的天督府格外陰森,楚喚雲翹着腿坐在案幾上。
季尋之推門而入,見他這副模樣,淡淡道:“陛下讓我帶話給你。”
楚喚雲挑眉:“什麼話?”
“停手。”
楚喚雲笑了“他怕了?”
季尋之走到他面前,伸手按住他的肩:“不是怕,是權衡。”
楚喚雲嗤笑一聲,反手扣住季尋之的手腕,将他拉近:“尋之,你覺得……昭兒是在護我,還是在護他自己?”
季尋之眸光微沉:“他是皇帝。”
“是啊,皇帝。”楚喚雲松開手,仰頭灌了一口酒,“皇帝的心思,誰猜得透?”
季尋之看着他,忽然低聲道:“老侯爺當年的死是不是還有隐情?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楚喚雲動作一頓,酒液順着唇角滑落。他擡手擦了擦,忽然笑了:“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季尋之盯着他:“你若知道,就該明白,陛下為何不讓你查。”
楚喚雲沉默片刻,忽然将酒壺重重擱在案上:“季尋之,你信不信,就算我不查,昭兒也會查。”
季尋之皺眉:“什麼意思?”
楚喚雲湊近他,呼吸間帶着酒氣:“因為他是陸昭啊。”他低笑,“你忘了嗎,他比我們更狠。”
翌日的朝會,兵部參事出列,高聲道:“陛下,北疆軍報,右賢王部異動,疑似集結兵力!”
朝堂嘩然。
陸昭神色不變,朱筆在奏折上輕輕一點:“楚将軍可有軍報?”
楚喚雲懶洋洋地出列:“有。”他從袖中抽出一封密信,遞給宦官,“右賢王剛得了三千把彎刀,正練兵呢。”
季尋之眸光一凝——那彎刀,正是景王府私鑄的!
陸昭掃了一眼軍報,忽然笑了:“看來,太傅的動作還是慢了啊”
楚喚雲抱臂而立:“陛下,臣請赴北疆。”
陸昭擡眸:“為何?”
“右賢王既然敢動,臣就去會會他。”楚喚雲咧嘴一笑,“順便……查查當年的事。”
朝堂驟然一靜。
陸昭盯着他,半晌,忽然輕笑:“準了。”
季尋之猛地看向陸昭,卻見少年天子眸光深沉,似笑非笑。
退朝後,季尋之在宮道攔住楚喚雲:“你故意的?”
楚喚雲挑眉:“什麼?”
“激陛下準你赴北疆。”季尋之壓低聲音,“你到底想做什麼?”
楚喚雲深吸一口氣,雙手輕輕緊貼季尋之臉頰兩側。
“尋之,你不要摻合了,這局棋,我必須跟昭兒對弈,逃不掉的。”
“楚喚雲,你能不能冷靜一點!”季尋之依舊壓低聲音。
“季尋之!那他媽是我父親!”楚喚雲突然激動,一把抓住了季尋之的衣襟。
季尋之并沒有掙脫的意思,任由他拽着,“正因為老侯爺是你父親,也是個偉大的父親,所以你更不該把自己搭進去。”
楚喚雲沉默不語,隻是雙眼猩紅的看着季尋之,大口喘着粗氣。路過的宮人們看到這一幕紛紛低頭視而不見,避之不及。
兩人沉默半響後,楚喚雲生硬地笑了笑,忽然湊近他耳邊,低聲道:“尋之,你說……昭兒會不會在北疆給我設局?”
季尋之瞳孔微縮。
楚喚雲退開一步,懶洋洋地揮手:“走了,備馬去。”
季尋之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識到——這局棋,從來不止他們三人在下。
季尋之站在北疆輿圖前,指尖沿着狼山山脈緩緩移動。燭火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案幾上攤開的軍報墨迹未幹。
"督主,楚大人的信。"謝存無聲地出現在門邊,呈上一封火漆完密的信函。
信紙展開的刹那,季尋之聞到了熟悉的沉水香。楚喚雲的字迹張狂如舊,卻在"右賢王帳前見故人"八字上洇開一片可疑的暈痕——是血。
"備馬。"季尋之突然合上信紙,"我要進宮。"
宮門已下鑰,但禦書房的燈還亮着。
陸昭正在批閱《北疆屯田疏》,見季尋之闖進來,朱筆未停:"季卿夜闖宮禁,是為楚卿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