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早知右賢王軍中有人認得楚喚雲。"季尋之單刀直入,"卻仍準他赴北疆。"
少年天子終于擱筆,從案頭錦盒取出一物推過來。羊脂玉佩上"漕清"二字銀鈎鐵畫,正是季尋之當年系在紙船上的那塊。
"太傅臨行前,問朕要了這個當彩頭。"陸昭指尖輕叩玉佩,"季卿覺得,朕該不該給?"
季尋之突然明白過來:"陛下是要楚喚雲..."
"朕要他看到真相。"陸昭起身推開北窗,寒風卷着雪片撲進來,"當年前北伐失敗的真相。"
季尋之握劍的手猛然收緊。當年侯爺殉國那場戰役慘敗,十萬大軍埋骨冰原,楚逍塵戰至最後一刻,卻因糧草斷絕全軍覆沒。而本該押送軍糧的部隊,至今下落不明。
"先帝的局,朕解了七年。"陸昭的聲音混在風雪裡,"現在該他這個當兒子的自己看了。"
雪粒敲在窗棂上,像無數細小的算珠滾動。季尋之忽然單膝跪地:"臣請赴北疆。"
"不準。"少年天子回身,九旒冕的珠簾晃出細碎光影,"朕要季卿留在帝都..."他忽然傾身,将玉佩系回季尋之腰間,"你有你自己要下的棋。"
玉佩觸到衣料的瞬間,季尋之摸到夾層裡的紙條。陸昭的聲音同時響起:"工部新制的破甲箭,明日試射。"
走出宮門時,季尋之借着燈籠展開紙條。楚喚雲狂放的筆迹旁多了一行小楷:右賢王副将乃押糧官
雪越下越大。季尋之在拐角處燒了紙條,火光中浮現出陸昭最後那個眼神,和永明二十九年教小團子下棋時一模一樣——落子無悔。
三日後的北疆大營,楚喚雲蹲在雪地裡,指尖撥弄着一枚生鏽的箭簇。這是今早巡營時在冰層下挖到的,箭尾刻着工部的印記。
"将軍認得這箭?"親兵好奇地問。
"認得。"楚喚雲突然笑出聲,"這是我爹的箭。"
他起身望向遠處的雪山,那裡埋着二十年前的屍骨。
右賢王的副将正在營帳裡等他——那個本該死在糧道上的押糧官。
帳簾掀開的瞬間,酒氣混着羊膻味撲面而來。滿臉刀疤的北狄将領舉起酒囊:"楚世子,久仰。"
楚喚雲的匕首突然抵住對方咽喉:"張副将,江南的蜜糖可還合口?"
酒囊砸在氈毯上。刀疤臉的表情凝固了,他下意識摸向腰間彎刀,卻摸到楚喚雲早先塞在那裡的芝麻糖。
"景王府的糖,好吃嗎?"楚喚雲用刀尖挑開對方衣領,露出鎖骨處陳年箭傷,"這一箭本該要你的命。"
帳外突然傳來号角聲。親兵慌張沖進來:"将軍!右賢王率軍突襲!"
刀疤臉趁機暴起,卻被楚喚雲反手一刀柄砸暈。
他甩了甩震麻的手腕,從懷中掏出陸昭給的玉佩對着火光看了看,突然笑罵:"小混蛋,連這一步都算到了。"
玉佩背面新刻的河道圖在高溫下浮現紅點——正是右賢王埋伏的位置。
帝都,武庫司
季尋之看着試射的新箭穿透三層鐵甲,箭尾"永元禦制"的烙印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工部侍郎賠着笑:"季大人,這破甲箭可還滿意?"
"滿意。"季尋之突然拔劍抵住他咽喉,"尤其是箭簇裡摻的錫料,剛好是兵部賬上虧空的那批。"
侍郎癱軟在地時,謝存從暗處押出個瑟瑟發抖的錄事:"大人,他招了。景王府的錫料走的是工部渠道,但記賬方式..."
"是戶部的密賬寫法。"季尋之接過話頭,劍尖挑起地上散落的賬頁,"當年經手人是誰?"
錄事抖如篩糠:"是、是張尚書!就是現在關在诏獄那個!"
季尋之忽然想起陸昭系玉佩時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他轉身走向馬廄:"備馬,去诏獄。"
馬蹄聲驚起寒鴉時,紫宸殿的窗棂映出少年天子孤峭的側影。陸昭正在朱批的奏折上,寫着楚喚雲最新傳回的軍報。
三更,诏獄
張尚書蜷縮在稻草堆裡,聽到鐵鍊聲時驚恐擡頭。季尋之的劍鞘挑起他下巴:“當年的軍糧,到底去了哪?"
"下官不知...啊!"
劍鞘重重擊在肋骨上,季尋之的聲音比冰還冷:"你替景王做假賬時,可沒這麼硬氣。"
"是、是先帝!"張尚書崩潰大喊,"先帝密令将糧草改道狼山,說要誘敵深入!"
季尋之瞳孔驟縮。狼山——正是楚逍塵全軍覆沒之地。
"為何瞞報?"
"因為...因為糧草半路被劫了..."張尚書突然詭異地笑起來,"你猜是誰劫的?是楚逍塵自己的副将!"
地牢的火把突然爆響。季尋之劍尖抵住他咽喉:"名字。"
"死了,都死了..."張尚書神經質地搖頭,"除了投靠北狄的那個,其他人都被..."
話未說完,一支袖箭突然穿透他的喉嚨。
季尋之猛地回頭,隻見诏獄高窗上一道黑影閃過,袖箭尾羽上纏着熟悉的黃絹——禦前侍衛專用。
五更,紫宸殿
陸昭正在喂籠中的白鷹,季尋之闖進來,頭也不擡:"季卿來得正好,北疆剛到的捷報。"
"陛下為何殺張尚書?"季尋之直接跪在階前。
少年天子輕笑一聲,從鷹爪上解下信筒:"因為他該死了。"信紙展開,楚喚雲的字迹力透紙背:糧道真相已明,右賢王退兵。
季尋之突然發現陸昭左手纏着繃帶,血迹滲出絹布。小皇帝順着他的目光笑了笑:"被鷹啄的,不妨事。"
可季尋之認得那傷口,是袖箭擦過的痕迹。陸昭分明親自去了诏獄。
"陛下..."他喉頭發緊,"楚喚雲知道嗎?"
"知道什麼?"陸昭歪頭,眼神清澈如少年時,"知道先帝的局?知道朕在收拾殘局?"他突然将捷報拍在季尋之胸前,"還是知道..."
殿外傳來急促腳步聲。楚喚雲風塵仆仆地站在門口:"陛下,臣回來了。"
他的長劍上挂着個染血的布袋,落地滾出顆頭顱——正是右賢王那位副将。
陸昭撫掌而笑:"太傅這份禮,朕收下了。"
楚喚雲大步上前,突然單膝跪地,雙手呈上枚生鏽的令牌:"永明二十九年押糧軍的調令,請陛下過目。"
季尋之看清令牌上的字,渾身血液瞬間凍結——如朕親臨。
"先帝的局,解開了。"陸昭接過令牌,随手扔進炭盆,"太傅可還滿意?"
火焰吞沒令牌的瞬間,楚喚雲突然抓住季尋之的手腕。他掌心滾燙,聲音卻穩如磐石:"臣請陛下,重審楚家舊案。"
這不是請求,是交易。季尋之突然明白,楚喚雲用北疆大捷,換一個翻案的機會。
陸昭的目光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停留片刻,忽然笑了:"準。"
少年天子轉身推開窗,晨光傾瀉而入,照亮他半邊側臉:"不過朕有個條件。"
"陛下請講。"
"季卿的玉佩,"陸昭指向季尋之腰間,"該還給朕了。"
楚喚雲突然大笑出聲,笑聲驚飛檐下白鴿。
他拽着季尋之往外走:"走了季大人,陛下等着看咱們的新局呢。"
殿門關上時,陸昭摩挲着玉佩輕聲自語:"朕的兩位老師,可别讓朕失望啊..."
季尋之站在刑部檔案庫的陰影裡,指尖撫過積灰的卷宗。《永明二十九年北伐案》。
謝存舉着燈靠近,低聲道:“督主,卷宗被人動過。”
季尋之眸光一凝。卷宗内頁的裝訂線是新的,墨迹也比七年前的更鮮亮——有人重新謄抄過。
“查。”季尋之合上卷宗,“誰調的檔。”
禦書房中,陸昭正在批閱《楚家平反疏》,朱筆遲遲未落。
小太監戰戰兢兢地進來:“陛下,楚大人在殿外求見。”
“讓他等着。”陸昭頭也不擡。
窗外傳來楚喚雲懶洋洋的聲音:“昭兒,你這皇帝當得越發威風了。”
陸昭筆尖一頓,朱砂在紙上洇開一點紅痕。他擱下筆,淡淡一笑:“太傅擅闖禦書房,該當何罪?”
楚喚雲翻窗而入,靴底沾着泥水:“臣這不是怕陛下久等?”他從懷裡掏出一本冊子,随手扔在案上,“先看看這個。”
陸昭翻開,瞳孔微縮——這是當年押糧軍的原始名冊,上面朱筆勾銷的名字旁,都标注着“誅”字。
“季尋之在查刑部,你查朕的暗衛?”陸昭合上冊子,聲音冷了下來。
楚喚雲笑了,伸手去拿案上的蜜餞:“昭兒,咱們仨之間,就别演了吧?”
陸昭突然按住他的手,低聲咬牙說道:“楚喚雲!你真以為翻案這麼簡單?”
楚喚雲反手扣住少年天子的手腕,力道不輕不重:“昭兒,你怕什麼?”
兩人對視片刻,陸昭先松了手:“朕怕你死。”
刑部偏廳裡,季尋之将謄抄的卷宗攤在光下,紙纖維間隐約顯出“禦前”二字的水印。
“督主!”謝存匆匆進來,“查到了,上月調檔的是……”
“禦前侍衛統領,蔣赢。”季尋之平靜接話,“陛下的人。”
謝存倒吸一口涼氣:“那這案還怎麼翻?”
季尋之指尖劃過水印,忽然冷笑:“陛下既要平反,又要控局,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他從袖中取出一枚銅錢拍在案上——正是楚喚雲常把玩的那枚,邊緣刻着細小的“漕”字。
“去查永明二十九年的漕運記錄。”季尋之起身,“我要知道,當年那批軍糧,到底是從哪條河運出去的。”
三更,楚府。楚喚雲正在擦拭彎刀,忽聽窗棂輕響。季尋之翻窗而入,衣角還帶着夜露的濕氣。
“查到了?”楚喚雲頭也不擡。
季尋之将一卷河圖鋪在案上:“當年軍糧沒走官道,走的是黑水河。”
楚喚雲擦刀的手一頓。黑水河——湍急兇險,非死士不敢行。
“陸景淵用軍糧為餌,誘北狄主力入甕。”季尋之指尖點着河道分支,“但有人提前洩密,導緻侯爺孤軍深入。”
楚喚雲突然笑了:“昭兒知道嗎?”
“他不僅知道,”季尋之聲音發冷,“他還在查是誰洩的密。”
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楚喚雲拎起酒壺灌了一口,“景王府的暗樁。”楚喚雲咧嘴一笑,“昭兒這份禮,送得真夠意思。”
季尋之猛地按住他的手:“你要動景王舊部?”
“不。”楚喚雲抽出手,刀尖挑起酒壺甩向窗外,“是昭兒要動。”
酒壺在半空被一枚袖箭擊碎。院牆上,禦前侍衛統領蔣赢抱拳一禮:“陛下口谕,請兩位大人明日早朝,看場好戲。”
翌日,陸昭正在宣讀《漕運新策》,突然話鋒一轉:“朕近日翻閱舊檔,發現永元元年,哦不,是永明二十九年有批漕糧賬目不清。”
朝臣們面面相觑。戶部侍郎硬着頭皮出列:“陛下,時隔多年……”
“朕知道。”陸昭輕笑,突然扔下一本冊子,“所以朕請了當年的經手人。”
兩名侍衛押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進來,季尋之瞳孔一縮——這是先帝時期的漕運總督,傳聞早已病逝!
老者跪地痛哭:“老臣有罪!當年景王威逼老臣改道黑水河,還、還殺了押運官兵……”
朝堂嘩然。楚喚雲抱臂倚柱,似笑非笑地看着陸昭。少年天子端坐龍椅,指尖在扶手上輕輕敲着他們三人幼時約定的暗号。
咚、咚咚、咚——局已成,該收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