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小林過得最有戲劇性的一天。

清晨他還穿着舊西裝，在金融街上挨個敲他舊合作對象的門，求投資。他的公司在一個月前因為投資失敗，資金鍊斷裂，他無法，隻得典當家财，四處拉人籌錢，努力填補漏洞。可靠典當拿出來的錢終究有限，其他人沒看到好處更是一毛不拔，所以他每天都累到痛不欲生，卻偏偏看不見希望。

今天大概也是這樣。唯一不同的是，他走出一家公司的時候，卻看到有個怪人在河邊輕快地走路，一路穿花拂柳，一會兒仰面嗅一嗅早春帶露的桃枝，說長得真好；一會停下來摸一摸搖曳的柳條，說春意漸濃。

這人行動怪異，若做出這些舉動的是美人，卻定能成為一幅賞春佳景。而路人卻不甚包容，有些小孩子聚在一起叽叽咕咕，帶着些貶低語氣地說說笑笑。

小林見此，有些感慨，又有些不以為然：他忙于工作，竟不知道春天來了，何況開得那麼美的桃花？這樣想，便有些羨慕這能盡情欣賞春色的人，對着那嘲笑的孩子們正色說：“美景本就是給别人欣賞的，幹嘛笑他？”又勸他說：“您慢點走，這裡路滑，又在河邊，容易摔跤。”

那人溫和地笑。隻說：“多謝先生。”又說：“春景這樣好，本就是給衆生看的。”小林覺得這話奇怪，但又急着去下一家公司，隻能胡亂應過，背頭走去，轉過頭時卻忽有所覺，回頭一看：哪裡有什麼老人，站在桃樹下的分明是一個比花還驚豔的美人！那美人眼下一抹紅色，襯得桃枝都暗淡了。可定睛再看，又是與從前一般的桃樹與人，那人蹲下來摸了摸面前三花貓的毛，飄然而去。

夏目被他摸得舒服。他剛才尾随，隻是覺得這人不簡單。但看他在河邊散步、漫漫賞春，對别人的評價不屑一顧，還摸路邊的貓，就覺得，這大概是個行事異于常人、生活别有雅趣的人，解了好奇，就接着當貓滿地跑了。

——這隻是鐘離一天中最微小不過的插曲。

小林渾渾噩噩、晃晃悠悠，拖着步子，從最後一家公司裡走出來。他還是一無所獲，卻在今天覺出一種窮途末路的絕望來。或許是那個精怪一樣的美人奪走了他的魂魄，又或許是春日的桃花刺痛了他的心？他走到月亮的盡頭，路的盡頭，看到黑暗門縫裡露出的瘋狂景象，鬼使神差地就進去了。

他很少賭，從前最多也隻是玩幾局柏青哥。第一次進了地方，還有些不知所措，呆站在那裡。面前那張賭桌上卻都是石頭，還有開石的機器，那大概是他們從東方國裡引進來的，名為“賭石”的遊戲。

賭場總會勸賭。很快就有人硬要他下個注。他左支右绌，不得已，隻好接下了别人極力推薦的、價錢适中又“很容易開出翡翠”的石頭。正準備付錢時，忽然聽到旁邊有個人對他說：“這塊石頭雖然皮殼細膩，照之明透，但中部有一道裂縫橫亘其間，吃不盡翡翠的顔色，其實是開不出好東西的。”

他聞言轉頭，卻好險沒叫出來——這、這應當是他驚鴻一瞥看到的那個美人！但之前看的時候他隻看到了個影兒，于是把那個當成了夢、當成一個幻覺，但如果之前的是夢，現在的又是什麼呢？太多的悖論沖擊着他的大腦，讓他一時無法處理這些信息，隻能可笑地張着嘴又合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美人笑着看他。他的目光不含别的東西，小林卻覺得他被看透明了。但這樣的被看透不含任何侵略性，就好像百川終歸要彙入大海，落葉終究要落入土地一樣，實在天經地義。

“幸會。我名鐘離，見你有緣，故有此一說。”

“啊！是、是的…”他仿佛才找到了自己的聲音，語無倫次地說：“但是、您；不是、我是說，為什麼……”

“真是慚愧。但我如今身無分文，又需要用錢，所以有求于你。”他慢慢地說，确保對方都理解了：“我還有可供交換的知識和技術，你若有意，便讓我替你選一塊石頭如何？我不要分成也不要酬勞，隻是供您評估。”

他話說得清楚漂亮，可是小林還是有些猶豫：如果對方隻是騙他的錢來賭呢？盡管他本能上已經認為這樣一個人根本不會用如此低劣的方式謀取錢财，但莫名其妙的理性仍讓他猶疑：真的有這麼容易的事？

然而賭石攤旁邊的人可沒有小林這樣猶豫不決：美人都是值得被偏愛的，何況是鐘離這個級别的美人。他的提議也新奇好玩，隻是讓他選一塊石頭，别的什麼都不用出。沒過多久就有其他人圍過來：“這法子好玩！他不願意，可我願意啊！這位先生，若他實在下不了決心的話，不如幫我選一塊？”

小林被激得腦子一熱，直接把錢交到鐘離手上：“我、我願意！您…您來選吧！”

鐘離隻是微微一笑，又向圍觀的人說了幾句安撫的話，徑自走到石頭堆裡，挑了一塊石頭，放到小林手中。

這石頭甚至比小林當初選的那塊還便宜不少。小林看不出門道，隻聽到周圍刻意壓着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這表皮這樣糙，又沒有蟒紋，怎麼能切出東西來喲。”

“千金買美人一笑，你不懂……”

但到這一步了，他忽然就生出一股果斷幹脆的心來，把石頭重重地掼到台上，沖老闆道：“切！”

石屑飛崩，巨大的切割聲持續了很長時間才漸漸減弱。

所有人都圍上去想看個究竟，小林甚至搶不到前排的位置，隻有鐘離離得遠遠地旁觀。然後老闆驚呼了起來：“陽綠！是陽綠！好正的顔色！”

——‘居然切漲了！’

許多腦袋挨蹭着去看那一抹秋山寒潭般的綠色，鮮明的光轉映着所有人的眼睛：“這能磨好幾個戒面手镯了，加起來說不定能賣到大幾百萬！”“雖然有點水頭，隻能算冰種，但這翡翠成色都能透手了，高價賣不是問題…”“這位先生，您這塊石頭賣不賣？我給你開六百萬！”

人群哄鬧開來，競相開着價格。還有許多人圍在鐘離身邊，想讓他也幫着掌掌眼挑挑石頭；甚至還有穿着富貴的人向他遞出名片，高薪請他來做咨詢的。小林草草交付了這六百萬錢，第一件事卻是握住了鐘離的手，緊張得舌頭打結：“先生，雖然有個不情之請…我、我還想請您吃飯，聊一聊天！”

——他會同意嗎，在這麼多條件更好的人物紛紛向他伸出橄榄枝之後？可他還是彎彎嘴角，滴水不漏地回絕了所有其他人的邀請，唯獨接下了他的提議。

“為…為什麼？”

即使已經和鐘離坐在了茶歇，他依然覺得暈乎乎的，不可思議。‘為什麼找我，為什麼唯獨接下我的邀請？更好的選擇這麼多，為什麼偏偏選了一個看起來最差的？’好多疑問堵在他心裡，讓他不問出來，終究不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