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水裡泡三次,在血水裡浴三次,在堿水裡煮三次。”*
——費奧多爾吐了一口氣,讓自己的意識漸次浮上百鬼夜行的腦核。這個過程很緩慢,于是他有足夠的時間複盤這一場棋局。
他想奪舍百鬼夜行,以接觸神明。為了達成這個目标,他已經謀劃近百年了。
他起源在西伯利亞的冬天。說“起源”,是因為在最開始時,他被許多人殺死過,也成為過許多人,身邊的一切包括血緣包括朋友都了無意義,周圍的人來來去去,可唯有雪,唯有西伯利亞的這片雪原,是他起伏生命中的恒常之物。
他鄙視這種恒常,正如鄙視他自己生而知之。最早教養他的家族視他為天才或魔鬼,拜其所賜,那時他就能接觸到對當時來說最廣博最前沿的知識。世界是一本拙劣的圖畫書,他從小就明白。瞧,他孩提時就意識到這家族必将迎來流放的命運,而他沒有什麼感覺,隻覺得悲憫。
貴族公子的身份結束在家業敗落後農奴的複仇,可惜他并沒有得到解脫。百年間這個畫面常年在他腦海裡盤旋:他代替農奴回了家,妻子兒女都未曾察覺到殼子裡的靈魂換了個人,仍一疊聲地噓寒問暖,仿佛面前的還是他們的丈夫父親。這畫面給他慘淡的思想一點淺薄的熱度,即,人類都是愚蠢的,愚蠢到可笑,正因如此才會在人生這一無聊幕布上上演一出出的滑稽劇,而毫無自覺。
那些妻子和孩子自然地消散在風雪中,不比一片雪花沉重,甚至不需要他做什麼。真可憐啊。此後的日子裡,一想到他們,他心中就蒸騰而上一股悲憫之情。
他愛人類。這與他為他們帶來苦難,并不相幹。
從某一天開始,西伯利亞人開始崇拜月亮。
他信仰宗教,但這信仰是自認為的信仰。這個意思是,人類總需要有一個地方寄托信仰。而那個地方坐着什麼人——就算是他——其實也可以,這并不重要。在這個意義上,他鄙視月亮。它沒有傳說中神明的偉力,本質上隻是一個輕飄飄的成像而已。
在許多的時間裡,費奧多爾就一直旁觀着西伯利亞人對月亮的崇拜。傳說祂讓糧食豐收,指引人們度過寒冬,保佑信徒奇迹般地在雪崩裡生還。故事太多了,有些是假的,更多的卻是真實。月神仿佛不是隻在教典或是神像上出現的高高在上的神祇,相反祂與人類極切近,并不在乎距離的拉進會減損人類對祂的敬仰。西伯利亞人自發地為祂建立起相關的崇拜儀式,在春日奏起儀樂,舉辦典儀。但這些和其他“神”的崇拜儀式不同,那裡,儀式是信仰的主體。而對月神,儀式隻是祂神光上的點綴而已。
神明确實存在,對人有所回應。這個事實綿亘百年,讓即使認定自己将旁觀的費奧多爾也在某一天抑制不住本原的沖動。他問月亮:“為什麼隻有我獲得了這樣可笑的異能?為什麼隻有我注定在靈魂之間漂泊,終生不得解脫?”
月亮朝他投來了柔和的視線,卻沒有傳出一句言語。費奧多爾想,是神明拒絕了他。
那時的西伯利亞幾乎與世隔絕,人迹罕至,所以即使誕生了新的信仰,即使産生了許多好的改變,這消息也總傳不到外面去。費奧多爾仍戴着農奴的狗鍊子,準備悄悄逃走,逃到莫斯科。路上風雪牑然,不知哪一次摔倒後,脖子上的鎖鍊忽然斷了。
于是他走出囚籠,準備觀察人間的苦難。在廣闊的世間,在月神信仰不占主導的地方,苦難依舊蔓延。嚴寒不再占據悲劇的中心,他看到被周圍逼到裝在套子裡的人,拿着死魂靈四處求告相互陷害的人,為複仇而生最後卻什麼都沒有得到的人。他們在人間或許有所寄托,但那些東西不是月神,無論怎麼虔誠,都無法得到一絲一毫的回應。
向求不得處探求的人,多可憐啊。
然後,他在無數苦難的集合裡遇到了一個世界之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