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知道這個古老的童話時自認已經不算孩子。古老世家的孩子普遍早熟,更何況那時公卿們正處于跌落谷底風聲鶴唳的時候,他們無法在外面取得地位,就會用更非人更扭曲的手段對付家裡的弱者。少時的大姊曾經拿着這童話假裝天真,為的是做出一副乖巧無害的樣子給父親看,給自己謀一個好的夫婿。可或許正因為這種故意表現出來的孩子氣,她被送到一個年邁的官員那裡,做繼室。因為父親仕途上被那親家提攜,全家都說這是一樁再好不過的親事,罔顧賓客往來時瞥到他們家隐晦的眼神。
這是一個明顯的悲劇。可在他們家裡,無數個他們這樣的人家裡,都是這樣的。隻能是這樣的。童話不是童話,童話可以被利用可以拿來表現自己可以拿來陷害他人但唯獨不能成為一個童話。他看過他的哥哥對所謂的月宮傳說嗤之以鼻,好像這樣就能顯示出他的沉穩來為他的繼承人戰争多加幾個籌碼;也看過不知道系哪家少爺的男人朝着月亮發誓,為了引誘他的母親。他們都沉浸在自己的謊言中覺察不到真相所在,真相早在大姊被自己的夫婿虐待時就已經顯明了真身,那就是他們掙紮祈求的一切都将通往虛無,“童話”的終點隻能是悲劇。
“可是,‘月宮’真的隻是一個傳說嗎?”幼年太宰還沒有特别遏制住心中的黑泥,他隻是惡意地想要這麼做就說出來了:“黑市的糧食交易早就榨不出多少錢了吧?明明戰敗以後許多大人物包括我們馬上搶光了所有的倉庫,逼着其他人去黑市用60倍的價格買米,可現在怎麼會有一個地方能憑空變出米來呢?還有皇産附近得水堢病的住戶,是誰提前暴露了真相?或許,那些被壓榨被蹂躏的人們真的曾向月宮祈願,并且得到了他們需要的東西呢?”
他因為胡言亂語被關進了禁閉室。
大人越是心虛,就越難取悅,越會做出一副殘暴的模樣對待比他們弱小的人。太宰早就明白這種事,他也早就知道了——從越來越少的進項和“上面”越來越模糊的态度中——津島家早就完蛋了,隻是所有人都在自欺欺人,假裝自己看不到房間裡的大象。
那麼他呢?“津島修治”會怎麼做?
他否定那些愚蠢到為了一份終将失去的家産争得頭破血流的兄長,也否定那些天真到以為攀上一個高枝就能擺脫悲慘命運的姐妹,小醜到不敢承認現實的家長們他根本不屑一顧,但是——他再否定再不屑,未來都是已經被定好了的,人都會擁有同一個命運,他熱愛擁抱這同一個命運。
在被關禁閉的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對着月亮說話——或者說,是純粹的嘲諷與玩笑意味的祈求。他說月亮上的神明大人啊,你是否也和我家的父親我家的哥哥一樣,認定了自己的正确,理所當然地掐斷了我這樣的人的生路。
“不是,”月亮上下來的金色小神明說:“因為生乃天地之至理。”
“我在求死。”太宰治說。
“認同‘死’,便是承認了‘生’。沒有‘死’之寂滅黯淡,就不成‘生’之磊落蓬勃。”
“可這樣的我,又如何算得上‘生’呢?”
“你在以死叩問生命,而不是尋求死亡。”金色的神明轉過身來,月亮的光芒為他開辟了走出家門的路:“我隻會聽到人心裡的聲音,所以走吧,去世上活。”
——那時他的心裡,是想着離開的嗎?太宰不明白,或者說他不敢明白,出去以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再看向月亮。可月亮真的存在,他呼喚便會出現,或者說,每個真正有祈願的人在心裡呼喚就會出現。月亮把他從冰冷的海水裡撈出來,化作一陣風把他搖下吊繩,把他吞了什麼藥的消息傳到醫生耳邊。月亮是這樣對他的,但太宰知道月亮是這樣對向祂祈願的每個人的。
“是嗎?但是即使是這樣,月亮也密切地關注着你啊。”織田作說,男人對童話有着出乎意料的鈍感,他向太宰提起月亮是出于幸介的提問。被收養的男孩子向他的家長詢問這傳說,織田作隻好去問了太宰。而評價太宰口中的月亮往事時,他一如既往地一針見血,太宰隻能假裝聽不懂這句話轉而撺掇對方也向月亮許個願望。織田作那時還不是能夠向他袒露靈魂的朋友呵,太宰隻知道他第二天就辭去了□□的工作,轉而從零開始當起了一個小說家。等到太宰經曆了一些事情脫離□□去武裝偵探社工作,織田作才告訴了他那時的願望。
小說和小說家,靈魂和罪孽,贖罪與良心。一個玻璃一樣易碎的願望。
可月亮說他在踟蹰。他的心應當承擔命定的惡,寫小說與贖罪不能等同,所以織田作應該聽聽自己良心的聲音。
太宰後來感到慶幸,那時森先生已經想要把他趕出□□,織田作猛然的轉向讓他思考起了光明何為。
安吾也悄悄松了口氣,這個倒黴的加班分子居然還天真地以為太宰到那時還對他曾經的“背叛”一無所知。所以太宰灌醉了他,讓他當着兩個人的面痛哭流涕地對月亮許願;“我們三個、我們三個以後都要像現在這樣一起喝酒啊……”
這就是孩子單方面和月亮的故事。孩子擁有罕見的智慧,他後來知道了月亮的來處,知道了世上的苦難,看到了月亮在凡間的化身。他看到由異能力引發的悲劇依然存在,除了東方國以外的世界依然是一個苦難的循環,他看到魔人由此而來的謀劃,也看到某些人玷污神明的妄想。那一天他終于探查到了神明的蹤迹,難得幹脆地踏上了未知的道路。他心中有疑惑未解,有關神明的,還有世界的,所以他向神明尋求解答。
——“我自然記得你。”神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