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青一連病了許多天,本以為不過隻是勞累過度,可他久繃的心弦乍然斷裂,竟一病不起,直接住進了醫院。
渾渾噩噩間,他一直在做夢,夢見那個熟悉的身影來來去去,卻大都面目模糊,似乎是對他的寡情進行決絕的、無聲的抗議。
他想,原來你竟這麼恨我。
他這樣的巨星,一舉一動都引發關注,工作時突然昏倒,#歸青生病#這一詞條瞬間高挂榜首。歸青偶爾醒轉,看到病房人來人往,他竭力瞪大眼睛,想在其中分辨出那個熟悉的影子。
他一向對身外之事毫無關注,可從未有過一刻,他像現在這樣奢望着沈憐城注意到熱搜,會來看看他,用關懷的目光撫慰他的痛苦,像從前那樣。
可沈憐城沒有來過。
住院前,歸青吩咐阿秋暫停所以工作,封鎖他住院的消息。他真正屏蔽了一切,隔絕了外界,于無數個晝夜難分的日子裡叩問自己的内心。
神格破碎的瞬間,他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麼。
原來他早已厭倦一個人孤寂的日子。他需要太多、太多的愛。那些他忽視已久,輕如鴻毛又力若千鈞、至高無上的。
沈憐城的愛。
歸青纏綿病榻多天,走出醫院的大門時,竟然恍如隔世。
他整張清瘦蒼白的臉埋在寬大的羊絨圍巾裡,歸青望着已經枯黃衰敗的樹葉,在空中打了個轉,又撲簌簌跌在地上,像命運一樣無情。
阿秋看着他泛着憂郁的俊美面孔,輕聲問:“少爺,你想去哪?”
歸青回頭,目光中卻罕見地含着不加矯飾的茫然。
從小到大,他的生活都是規定好的程式,像個無情無愛的機器,沿着金碧輝煌的坦途走下去。從沒人問過他想要什麼。
那些空虛的、浮華而百無聊賴的日子,他以為那就是他所選擇的路,原來他不過是命運的無瑕祭品。
阿秋見他怔怔地不發一語,便柔聲說:“您想去哪裡都可以。”
歸青看着阿秋,忽地想到,沈憐城也曾這樣對他說過。他說:“蘊川,你可以盡情地做你想做的事,追求你想要的自由。”
想到這些,他突然發覺自己的血液似乎灼熱地湧動了一下,他早已經沉寂的靈魂,隻有觸摸到那點光亮時,才能感覺自己在微弱地、迫切地活着。
歸青精神一振,急不可待地吩咐道:“我們去找他。”
“他”是誰,歸青沒有說明,可阿秋明白了。
歸青穿着厚厚的羊絨大衣,又一次走進沈憐城的酒吧。因為久病初愈,頭發已經長得很長,他并沒有剪短,隻是有些淩亂地别在耳後,倒多了幾分沈憐城式的風流散漫。
說來好笑,在一起時水火不容,分手後他們竟越來越像。
沈憐城為了躲他,一直深居簡出,除了工作其他一概不參與。雖然他早有準備,可真的沒看到沈憐城時,還是忍不住失望。
酒吧裡人頭攢動,歸青分開人群坐在吧台前,咳嗽了幾聲,問:“你們沈老闆每次來喝什麼,給我來一杯。”
酒保給他端上一杯純飲苦艾。
歸青很少喝這種辛辣刺激的酒。傳說苦艾可以緻幻,是衆多藝術家的缪斯。
歸青倒很希望這傳言是真的,喝了這杯綠色的酒,他就能脫離他所經曆的一切,用沈憐城的眼,拷問自己的心。
他捧着小小的杯子坐在吧台一隅。斑斓的燈光交織在他雪白的臉上,像一輪幻月,冷冷的,帶着拒人于千裡之外的緘默,令某些心猿意馬的人不禁縮回了想要搭讪的念頭。
歸青就這麼頂着衆人火熱的目光坐着,直到一個清秀的年輕男孩端着酒杯坐在他身邊:“一個人來的?”
歸青還記得他,他是跟在沈憐城身邊那個小孩兒,他聽到他們都叫他阿英。
阿英端詳他半天,說:“您比那天清減了很多。”
“是嗎?”歸青不以為意。
“您是來找沈先生的嗎?”沒等他開口,阿英就主動說,“他最近很忙,已經很久沒來過了。先生的生意似乎有了些起色,聽說是他姐姐幫了他,具體的事我也不懂,不過他好像比以前要開心很多。”
歸青聽着他說着自己不知道的事,突然問:
“你對他的事,很關心?”
阿英笑笑,目光坦蕩地直視着他薄綠色的眼睛。
“沈先生說我這樣年輕,不該一直耽在這裡。于是他給了我一筆錢,讓我回學校讀書,等做完這個月,我就要離開了。”
他低下頭,用吸管攪動着杯中的冰塊:“我爸欠了很多錢跑了,媽媽一直生病沒錢治,我找了很多來錢快的路子,最後才來了這裡……剛來時什麼也不懂,一直被人欺負,是沈先生幫了我……他還幫我墊付了醫藥費,隻說從工資裡扣。”
“每次他來都會點我陪酒,别人都說我運氣好被沈少看上,隻有我知道他隻不過是想要我多賺些抽成罷了。”
阿英擡起頭,臉上一派純淨溫柔:“這麼好的人,誰能不喜歡呢?”
歸青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我從沒敢肖想過,沈先生對我也很尊重,您大可以放心。”阿英見歸青神情冷淡,怕他誤會,有些無措地擺手:“能遇見這樣一個人,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歸青蹙眉:“你喜歡他就是因為這些?”
阿英反問:“愛需要理由嗎?”
歸青無言。
良久,他才低聲問:“不需要嗎?”
“愛對我們這樣平凡的人來說太奢侈了,也許一輩子都不曾擁有過。可遇見了就會毫不猶豫地相信,因為那太美好了,像快要凍死的人觸到了火。”
阿英也點了一杯苦艾,卻沒有喝,隻迎着光看着其中祖母綠一樣的光澤,他知道沈憐城喜歡,于是他雖然喝不慣,卻時不時就會點上一杯。他摩挲着酒杯繼續說:“人是需要‘愛’這樣的情感來維持和生活的聯系的,否則會失去對人生的實感。人太渺小了,愛是唯一能做的偉大的事。這是沈先生告訴我的。”
歸青将酒一飲而盡,藥草的味道湧向喉嚨,帶來一陣濃烈的刺激,他又咳嗽了幾聲,才輕輕地說:“可以再說些關于他的事嗎?”
他們一直聊到深夜,歸青聽着阿英所說的一切,試圖從字裡行間捕捉到一點真實的碎片。
聽着這些,他才恍惚間覺得,他還真實地存在着。
阿英講完了所有關于沈憐城的細節,他猶豫了一下,認真地說:“其實沈先生很愛您的,我們經常見到他來這裡喝悶酒,其實他并不嗜酒,隻是心裡難過罷了。”
“如果您見到他,麻煩勸他不要再喝酒了,他本來就身體不好,今年以來胃病愈發嚴重,我們勸不動,他那麼愛你,您的話他肯定會聽的。”
歸青喉結一滾,咽下了滿嘴苦澀。
他當然知道沈憐城胃病是因為什麼。
歸青艱難地開口:“他……”
——他已經不再愛我了。
可過了半晌,他還是慢慢地點一點頭,答應道:“我記住了。”
走出酒吧,歸青無端覺得沉重。
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歸青向來是個大忙人,出行隻為達成自己的目的,因為覺得浪費時間,所以也絕少出門旅遊。
這是他第一次靜下心來,好好觀察這個城市。
此時已經是後半夜,天上稀疏地點綴着淡淡星芒。大城市的霓虹已足夠奪目,襯得星星也暗淡無光。
歸青坐在江畔的長椅上,看微風拂過水面,對岸寫字樓的燈光給江上鋪了一層水銀。
他靠在椅背上,剛閉上眼,電話就不合時宜地響起。
歸青掃了眼來電顯示,眉頭緊皺,接起來問:“有事?”
“蘊川哥哥,你在哪呀?”說話的是葉亦澤,最近這段時間他很是風光,歸宇琪雖然是個花花公子,可背靠大樹好乘涼,他也因此吃了不少資源,連帶着合作的葉亦澤也跟着沾光。
他自然也不會忘了歸青。可他每每想要到歸青面前湊近乎,都被阿秋不軟不硬地擋下,這讓他很是不爽。
“我找了你許多次,可都沒見到你,你最近還在忙工作嗎?不要太勞累了,我最近學了很多菜,等下去做給你吃~”
“不用了,以後也不要再來找我。”
葉亦澤甜膩的聲音戛然而止。
歸青淡淡地說:“葉亦澤,我已經盡到了我的義務,以後不要再聯系了。”
葉亦澤猶如被潑了一盆冷水。他不可置信地問:“為什麼?”
“因為我對你不感興趣,我不喜歡你。”歸青說,“我知道你一直以來的心思,可我從沒接受過,也不想接受。至于對你的照顧,不過是看在世交的面子上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