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漱月給他倒了杯茶,歸青連忙雙手接過:“謝謝阿姨。”
文漱月也在看着這位不速之客。
歸青今天穿了件白襯衫,一闆一眼地扣緊領口的扣子,亞麻金的長發束起,除此之外别無他物,卻仍然像個高不可攀的貴公子。日光映在他身上,如一塊冰折射出凜冽的光輝。他脊背挺直,端着茶杯,一舉一動都體現出極好的教養。就算是以晚輩的姿态登門拜訪,也帶着讓人情不自禁折服的強大氣場,一見就知道是久居高位的掌權者。
“城城說你是個大影帝,我也看過你演的許多電影電影,很不錯。”文漱月不動聲色地呷了口茶,才笑着說,“不過你的身份應該并不隻是一名演員吧?”
歸青聞言望向文漱月。他端坐在沙發上平靜地看過來,并無審視的意思,可文漱月依然被那雙銳光四射的眼睛刺痛,油然生出山雨欲來的壓抑感,好像被一隻淩厲的海東青盯住,随時會成為對方的獵物。
她解釋道:“是我猜的,我以前也是公司高管,生意場上人來人往,能猜到也不難,隻有城城那個實心眼的孩子才看不出你的身份。”
歸青想起沈憐城質問他時泛着淚光的眼睛,心髒像被鈍器擊中,他按捺蔓延而上的痛楚,目光艱澀。
“我從沒想過沒想騙他。”
可還是傷害了他。
文漱月見狀便站起來要打電話:“既然家裡來了客人,我就把城城叫回來,大家好好聊聊?”
“不用麻煩了,阿姨。”
歸青低下頭:“我們已經分手了,我對他很壞,所以他不要我了。”
文漱月微微一驚,倒也沒有太多意外。沈憐城為了讓她安心,把這些糟心事通通瞞了下來,每次回家隻撿好玩的說。可母子連心,她又怎麼看不出兒子日漸消瘦的模樣呢?
她看着雖然清冷矜貴,卻同樣蒼白憔悴的歸青,一段感情将兩個高傲的人折磨成現在這幅樣子,過了那些恨海情天最後分崩離析,竟然一樣的痛苦,一樣的煎熬。
她不由得歎息,有些心疼地柔聲說:“你們這兩個孩子呀。”
聽到文漱月輕柔而毫無怨怼的話,歸青沒來由地心中一酸。父親歸雲川在他還未出世時就已經去世,母親也早早棄他而去,連名字也沒留下。歸老爺子古闆而嚴苛,一直對他寄予厚望,他從小就在傳統而保守的歸家長大,沒感受過什麼是親情。
可今天,他竟然在第一次見面的人身上感覺到從未擁有過的母愛。
讓人心頭發軟,酸酸澀澀的,可并不讨厭。
反而羨慕向往。
歸青眨眨眼,壓下翻湧的澀意,輕聲問:“阿姨,我可以看看他的房間嗎?”
“當然可以啊。”
文漱月帶他上了二樓,推開最裡面一間屋子的房門。
“城城在這裡一直住到十七歲,搬出去時大部分東西也都留在這裡,我不知道城城怎麼看待你們之間的關系,不過你看了這裡,或許可以找到答案。”
見歸青望着房間出神,文漱月悄悄退出去,還順手帶上了房門。
歸青渾然不覺,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這間屋子裡。沈憐城的房間非常金屬朋克,軟裝十分吸睛,牆上橫七豎八,挂了好幾把電吉他,還有些古古怪怪的裝飾品。
歸青卻沒心思研究,他被其他難以忽略的東西完全震撼了。
沈憐城房間正對着門口的一面牆上赫然懸挂着一副巨大的畫像,上面畫着歸青第一次參加電影節紅毯時被人抓拍的照片。也是在那年,他無可匹敵的美貌震驚了世界,被譽為本世紀最耀眼的明珠。電影節上物欲橫流華光溢彩,唯有他通體雪白走在星光閃耀的紅毯上,對着鏡頭匆匆一瞥,恍如神明。
歸青走近看去,才發現原來這張畫像是用他的電影海報,和出道以來所有能找到的照片拼成的。這是他冠冕加身的徽章,也是他一路走來的見證。
站在巨幅畫像下,歸青連呼吸都變得沉重起來。他恍然呆立許久,這才木然地走到沈憐城的書架前。
沈憐城的書架上放滿了他的電影碟片,還有與他有關的雜志和周刊。最上面一排整齊地擺着幾十本深奧難懂的大部頭,都是他以前喜歡看的原版名著,歸青翻看内頁,發現上面寫滿了注解。
書架下面還擺着一些工具書,都是歸青以前打發時間的小愛好,沈憐城也一絲不苟的學完了。
隻要是他喜歡的,沈憐城都會去做。
歸青還看見桌上畫滿了花花綠綠的塗鴉,正中央用彩色馬克筆寫着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和他比肩”。
他細細撫摸着這幾個字,簡簡單單的字好像有着萬鈞之力,讓他幾乎快要落淚。
走進沈憐城的房間,好像走進了他過往的人生,剝開他不設防的心,看到裡面如岩漿般熾熱的愛意。
原來他曾深愛至此。
歸青隻覺得渾身都血液都在燃燒,卻又一片冰冷。就連喉嚨也哽住了,發不出聲音。
他突然想起了沈憐城微博裡提到的剪報,可他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大概是被沈憐城帶走了。
他喪魂失魄地回到一樓,文漱月剛好做了一桌子菜,正在和保姆擺碗筷,見歸青下來便笑着和他招手:“我正要叫你呢,你工作那麼忙,大概沒時間好好坐下來吃飯吧。”
歸青恍惚了片刻。這句話從前沈憐城也經常對他說。他還記得他看着自己吃飯時興高采烈的樣子,像搖着尾巴等待誇獎的可憐小狗。
可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應的。那些日子太平常了,平常到他可以心安理得,熟視無睹。
有一瞬間歸青甚至想,要是沈憐城對他沒有那麼無微不至就好了。
他根本配不上沈憐城毫無保留的愛。
歸青坐在桌前,文漱月廚藝很好,今天做的大多是些爽口的家常菜,還有他喜歡的清蒸鲈魚,沈憐城以前經常給他做。
他許久沒有食欲,今天倒難得多動了幾筷子。
文漱月見歸青喜歡,很是欣慰地說:“城城以前無辣不歡,喜歡濃油赤醬,和你在一起之後,一回家就吵着要吃清淡的,我想大概是你愛吃,就擅自做主做了這些。”
歸青心頭劇痛,忽然間味如嚼蠟。“謝謝阿姨,我很喜歡。這些菜……他也經常做給我吃。”
他隻是随口一提,沒想到文漱月驚訝地瞪大了眼。
“他居然會做飯了?”
沒等歸青開口,文漱月就歎道:“他以前最讨厭做飯,也最讨厭吃魚,在外面這幾年,竟然全變了,真是沒想到。”
她說着說着,隻聽“啪嗒”一聲,歸青的筷子脫手,摔在桌上。
歸青,你究竟何德何能,能讓一個桀骜不馴的人為你付出這麼多。
他心髒狂跳,胸中的烈火愈演愈烈,如果再不能得到纾解,隻會把他燒成灰燼。
文漱月看出他的心思。她輕聲說:“想去就去吧,有些事總要努力去做,才不會後悔。”
話音剛落,歸青就沖了出去。他慌亂地啟動車子,眩暈之下險些撞到别墅大門。
從他懂事起,他就覺得自己的存在毫無意義。他扮演着完美的人,遊走在名流政要之間,為了旁人的期待活着,像一潭悲觀厭世的死水。
他隻是歸氏龐大财富中最完美的藏品。
就在今天,他在文漱月身上感受到了“愛”。和沈憐城相似卻又不同,但都充滿了心疼和寬容。
文漱月對他好,因為她是個善良溫柔的人;沈憐城對他好,是因為他就是他,不論什麼時候,沈憐城都能撥開他身上的層層迷霧,熱烈而真摯地愛着他一切的真實。
他終于明白了沈憐城說“你誰也不愛,包括你自己”的意義。
因為從未感受過愛,所以不知如何回應;因為從未感受過愛,所以用同樣殘酷冰冷的方式對待自己。
歸青的眼睛突然有些酸澀。一些從未體會過的東西正豐盈着他幹涸的靈魂,仿佛他早已死了,在遇見沈憐城那一刻才真正活過。
歸青随手打開車載電台,廣播裡正在朗讀一首俄文詩[1]。
我們是那樣背信棄義,而這恰是——
對自己那樣地忠貞不渝。
*
沈憐城今天難得提前下班,他出了華風大廈就直奔酒吧。
阿英終于要辭職了。他已經找好一個寄宿制高中,打算複讀一年參加高考。沈憐城借這個機會特地把員工們聚在一起熱鬧熱鬧,還一人發了一個大紅包。
身為酒吧小老闆的季陽也來了,他又染了一頭藍毛,正和幾個關系好的侍者拼酒。
阿英端了杯苦艾坐到沈憐城旁邊。
“沈先生,謝謝您為我做過的一切。”阿英眼神明亮,蘊含着連他也沒有發覺的依戀與不舍。他想了想,又認真地說,“您一定會幸福的。”
沈憐城嘴角勾起一絲飄渺的笑。
幸福離他,已經太過遙遠。
他正要調笑阿英幾句,就聽見門口一陣騷動:“先生,今天VIP套房已經被我們老闆包場了,沒有邀請不能進去……”
還沒等衆人回過神來,包間外就沖進一個颀長的人影,來人高大俊美,原本整齊的長發微微散亂,正是急匆匆跑過來的歸青。
“城城,不要再躲着我了。”
終于見到日思夜想的人,歸青心中死一般的煎熬感才微微得到緩解。可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更狂烈的欲念,如同火山噴發,灼熱的快要失去理智。
“嘿,我說你他媽又來挑事是吧?”季陽一看見他就氣得牙癢癢,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對歸青動手,一旁的員工見了趕緊七手八腳地扒開。
這些天他們已經不知道多少次聽見小老闆喝醉酒把歸青罵出了花,也因此他們才從隻言片語間打聽出好些這位尊神的事迹,要是真把歸家未來的家主擦破了皮,恐怕誰來了也保不住他。
季陽的拳頭差點就直戳到歸青眼睛上,可歸青竟然避也不避,和沒看見一樣,隻直勾勾盯着沈憐城一個人。
還是阿英和酒吧經理極有眼色地拽住還要沖上去的季陽,領着一群面面相觑的侍者走了。
沈憐城懶洋洋地斜倚在黑色沙發上,他脫去了外套,裡面的黑色襯衫解了三顆扣子,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胸膛,頸上帶着截黑色皮繩,活脫脫是個放浪形骸的風流浪子。
他桃花眼一彎,似笑非笑地拖長尾音:“你又來幹什麼?我們這廟太小,可容不下你歸青少爺這尊大佛。”
歸青慘白着臉,小心翼翼地說:“我今天去過你的房間,看到了你為我做的畫像。”
看到沈憐城冰冷厭煩的目光,他慌裡慌張地飛速說:“我還看到了你的書,看到了你的字,我還知道你特地為我學了做飯……”
“哦?是嗎?”沈憐城面不改色,“看來是我太久沒回那個屋子,忘了裡面還有些垃圾沒有扔掉。”
“那不是垃圾!”歸青突然激動地抓住沈憐城的手,原本風輕雲淡的臉色泛起病态的紅暈,“那是這世界上還有人在乎我的證明……”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幾近呢喃:“原來你為我做過那麼多事,原來你那麼喜歡我。”
“所以呢?現在作出這幅可憐兮兮的模樣幹什麼?你這不會是後悔了吧?”沈憐城不屑一顧地嗤笑。
見歸青不語,他眼中略過一抹自嘲,甩開他的手就要離開。
然而下一秒他就被歸青狠狠壓在牆角。
歸青将沈憐城死死禁锢在懷裡,感受到他身上熟悉的氣息混着酒香萦繞在周圍,隻覺得自己在不斷地死去又活過來。
歸青目光泫然欲泣,一雙眼紅得像在滴血,他用嘶啞的聲音問:
“如果我說,我真的愛上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