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嵚還記得,當年雲幼頤奉旨入宮時才十歲,雖面上備受恩寵,但實際上卻多了許多拘束,不僅要學許多繁雜的規矩還要時常跟随太後和宮中娘娘舉辦各式宴會。教習嬷嬷很嚴格,做錯了就要打闆子,都城的其他貴女也總愛暗中捉弄排擠她。
他作為暗衛不能在明處露面,所以就算眼看着她被欺負,但也隻能在暗中悄悄護着她,可始終鞭長莫及能力有限,更多的時候她都是一個人躲在無人的角落委屈地掉眼淚。
那一次,在中秋宴上惠甯郡主身體不适,她便親自扶她去了自己的寝宮碧華宮内休息,結果不想她卻污蔑她偷了她新做的紅寶月石手鍊。
之前都隻是小打小鬧,這是第一次鬧到了太後那裡,可是不想太後為了平息此事竟不聽她的任何辯解便将她禁足了兩個月。
平時太後對她很是寵愛,他記得盡管後來這件事已過去了許久,但她仍舊為此耿耿于懷。
她說,她原本以為告到太後那裡,她定會還自己清白,卻不想竟是這樣的結局。
不管她如何哭鬧伸冤,太後仿佛都看不見她的委屈,最後甚至怪她在人前失了體面,漠然讓宮婢将她拉回寝宮禁足。
她那時本就備受思鄉之苦,此刻又被人潑了髒水,到頭來所有不明原委的人都開始跟風說她嬌縱任性,根本無人聽她的辯解,無人真正關心她的難過,他們隻道都是她錯了,可隻有他知道,她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錯……
剛被禁足的那個星期,她情緒徹底爆發,不吃不喝絕食抗議叫屈,可是不想沒等來理解與寬慰,等來的卻是更重的懲罰。
太後說她全無教養之儀,丢了天家的臉面,要她抄罰《女訓》十遍。
她雖不服,可最終也并不敢真正違抗旨意。
就這樣,她委屈至極日日以淚洗面。
因為有教習嬷嬷盯着,她手上的罰抄還不能停,《女訓》又臭又長,她寫得不停揉手腕,盡管手疼,但也隻能抽噎着繼續,他看見她大滴大滴晶瑩的淚滴就這麼啪嗒啪嗒滴落在了宣紙上,害怕字被暈開,她又立馬拿袖子去擦。
後來有一日,明妃宮裡的人将教習嬷嬷喚去宮中幫忙,沒人再時刻守着她。
本以為她會開心,可不想她卻依舊寡歡,頭撐在案上神色沉重望着窗景發呆。
近日天氣逐漸轉涼,窗外的銀杏夾在風中飄落,宮苑中嬷嬷也穿上的襖子,拿着掃帚把滿地的落葉掃了一遍又一遍。
他想不能再讓她繼續愁眉苦臉下去,此時正好殿内無人,自己或許能夠安慰她一二。
結果,當他從梁上翻下來之時,不料卻驚得她碰倒了杯中茶,将案桌上所有的紙張全部浸濕殆盡。
這下徹底完了,他知道她先前本就讨厭自己總是跟家主告狀限制她天馬行空的行動,進宮後他又一直在暗中不曾露面,時間一長,她定是慢慢将他的存在淡忘了,所以現在他突如其來現身直接把她吓得不輕。
兩個人具愣在的原處,怔住看茶水流淌滴在了地上。
她緩過神後,才後知後覺想起桌上的紙,看着被茶泡濕得一片狼藉的罰抄,她立時氣哭了起來,嘴裡不管不顧地大罵他。
“你是不是有病啊!?我好不容易寫的罰抄被打濕了,你賠我嗚嗚嗚嗚!!”
她氣得幾乎在地上打滾,吓得他愣是半晌不敢靠近她。
那天後來因為自己說什麼她都不願聽,最後見有人來了,他便隻好再次隐上了房梁。
在此之後,為了重新罰抄,她隻好每日熬夜趕進度,夜間宮女們都睡了而她還在拼命抄書。
這空蕩蕩的巨大宮殿,他在房梁陰影裡靜靜看着她哭了數不清多少次,看着她袖子上沾滿墨汁,擦淚時又将墨水抹得滿臉到處都是,混着淚水直直将整張臉變成了大花貓。
他知道她現在深夜挑燈夜戰主要還是因為自己先前的疏忽,本想幫着她一起抄,但又怕再次吓到她,何況她現在對自己肯定讨厭到了極點,他不敢再出現在她面前。
後來,她看着抄不完的罰抄越來越傷心,幹脆直接趴在桌上抽噎起來,趴久了漸漸地也就睡了過去。
他确認她已然睡熟,便悄聲翻下了房梁,又怕她猛然醒來再次被他吓到毀了字稿,他來到案前第一件事便是将她桌上的冷茶端到了遠處。
随後坐在案台一側,将已經幹枯的硯台又磨出墨,小心抽了宣紙,便模仿起她扭扭曲曲的字迹開始幫她把這破書上的話一字一句抄寫上去。
第二日,她頂着一張大花臉從夢中醒來,看見案上多出的一沓寫滿字的紙張,如他所料的一臉詫異。
她看着上面自己的字迹,一定想不明白,這些其實都是他趁她睡着時模仿她筆迹寫的。當年墨衣雲衛的選拔有專門學過模仿字迹,剛好他十分擅長。
就這樣又過了幾天,每日她醒來案上都會多出他新寫的罰抄,直到那天晚上夜深人靜,她沒有任何預警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景嵚,你出來。”
他萬萬沒想到她會突然點名自己,之前從未出現過這樣的情況,難道她意識到自己幫她罰抄的事了嗎?
但其實後來想想,每天憑空多出來這麼多新的稿紙,是個人都會察覺到的。
可是他後面很長一段時間都怎麼也想不明白,他當時聽見她第一次認真呼喚自己名字時,為何心髒的跳動會突然莫名強勁,那次是他第一次在毫無危險的情況下如此明顯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樣。
他翻下了房梁,這次手腳輕得像羽毛一樣。
他跪在她的面前,沒有擡頭去看她的臉。
“有何吩咐,殿下。”,這也是他第一次用這個稱謂喚她。
“你既然都幫我罰抄了,為何要偷偷摸摸的?晚上殿内又沒人,你早點出來開始寫,還能抄得更快一點。”
……
他想過她喚自己是怪他多管閑事;或者是半夜想到自己這個害她熬夜的罪魁禍首,又氣上心頭将他喚出來痛罵一頓;又或者是她半夜餓了睡不着,讓他像在雲府時一樣幫她去禦膳房偷點吃的來。
結果卻沒想到她倒是直接伸手管自己要罰抄了,話裡話外還怪他抄得慢……
“好的,殿下。”
他滿頭汗顔,而她已經備好了第二份紙張筆墨,拍了拍自己身側的坐墊。
“愣着幹嘛?還不快過來。”
他隻好聽令挨着她坐在案台前與她一起罰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