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恂初不是沒有見過爆體而亡的哨兵——
不,應該說,在戰場上,爆體而亡的哨兵并不少見。
全身潰爛,四肢腫脹,血液沖出皮膚,最後面目全非,變成血肉模糊的一灘。
這就是他們的結局。
活下來的人則會被送往靜音室。
但這裡的大多數人都會因為精神污染程度太過嚴重,而痛苦到用指甲抓爛每一寸可以夠到的皮膚,或者是拿手撕扯着頭發。嘴巴一張一合,卻說不出來一句話。
他們跪在地上,縮進角落。
牆上的一道道血痕觸目驚心,如同被關進鐵籠,不被馴化想要重獲自由的野獸。
一下又一下撞在欄杆上的頭骨,一點又一點被無情磨平的利爪,一聲又一聲的哀嚎。
是對解脫的渴望,是無聲的呐喊。
是宣洩,是祈求。
沈恂初看見靜音室玻璃上他們的嘴型,他們無聲地說着:“沈隊,讓我走吧。”
沈恂初在原地掙紮着,最終還是點了頭。
針管刺進皮膚,藥劑一點一點地被推入。
緩慢合上的雙眼,逐漸冰冷的體溫,已經僵直的身軀。
又是一個生命的逝去。
她記得自己曾擦去他們身上的斑斑血迹,撥開他們被鮮血粘在額頭上的碎發,整理好他們的着并仔細檢查。
她将艦隊的隊旗蓋在他們身上,說:“走吧。”
深藍色的隊旗下埋葬着無數條英雄亡靈,他們在神秘且浩瀚的宇宙中閃爍着,為後人指引迷津。
月亮認得蘭鶴野,卻因為沒怎麼見過他的精神體,而對它抱有一種非常謹慎的态度。
但奇怪的是,這種謹慎中卻隐隐的透着一些熟悉,甚至夾雜着一點兒微不可查的親昵。
沈恂初感受到月亮有些僵直的身體,于是拿下巴蹭了蹭它的腦袋,接着,又低下頭去吻了它的額頭一下。
月亮窩在她的懷裡漸漸放松下來,豎起毛絨絨的尾巴在她的手臂上掃了兩下。
沈恂初在意識中對月亮說:“去吧。”
月亮擡起頭伸出舌頭,在她的下巴上輕輕舔了一下,緊接着輕盈地從她的懷裡跳了出來。
落地後它拿腦袋靠了靠沈恂初的小腿,慢慢地向牆角那兩團黑影邁去。
守在蘭鶴野身邊的那隻黑豹輕微地動了動耳朵,顯然早已察覺到了這邊的動靜,并時刻關注着她們這邊的動向。
月亮一點一點地向蘭鶴野和他的精神體靠近。
在月亮觸碰到它自我劃定的“安全區域”的邊界後,它慢慢收緊了四隻爪子。背部的肌肉緊繃,呈現出一個非常漂亮的流線型,已然是一種防禦——甚至是随時準備做出攻擊的姿态。
但還沒等到它對月亮發出類似于威脅的低吼,它的身體突然開始發生了變化。
漸漸的,它由黑豹的成年形态縮小到了幼年形态。
這是由于蘭鶴野的精神力已經過于虛弱到不足以支撐他的精神體維持成年形态,這就導緻黑豹原本對于入侵者的威脅,變成了它從細小稚嫩的喉嚨裡擠出來的,一聲奶聲奶氣的近似于撒嬌似的哼哼。
在這之後,它又因為幼嫩的四肢尚不足以支撐它身體,而後腳拌前腳地歪倒在了一旁。
黑豹被這一下摔得有些茫然。
它在原地掙紮了好久,才甩掉了腦袋上繞着它不停轉圈的那圈星星,搖搖晃晃地勉強再次站立起來。
黑豹眯了眯眼睛,發現月亮已經趁它分神的時候來到了它的正前方。
它張開嘴,企圖以呲牙的方式來恐吓着月亮。
但它似乎忘了,這種形态下,它引以為豪的利齒已經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肉粉色的牙床上,零星幾個冒了尖的小白點兒。
這種行為在沈恂初眼裡,跟小孩兒拿着玩具槍,說“當心我要擊斃你”,最後卻從槍口中呲出來了點兒洗手都不夠的小水花沒什麼區别。
秉承着看“熊孩子”作妖的态度,月亮将後腿收到了身子底下,在黑豹面前蹲坐下來,然後伸着脖子慢慢向它靠近了一點。
黑豹伸出還是粉紅色肉墊的小爪子,毫無任何殺傷力向月亮撓過去,卻被月亮很輕巧地躲開。
它有些氣急敗壞地張着嘴“哈”了月亮一聲,身上的胎毛全都炸起來。
正當它還在略顯笨拙地調整着身體,為下一次攻擊而蓄力時,月亮低下腦袋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一下它的額頭。
黑豹被小月亮這很輕的一下舔得不知所措,揮起來想要示威的小爪子在空中滞留了好幾秒,最後卻“違背初心”的慢慢降落到地上,接着又像是觸碰到了什麼灼熱的東西,從地上飛速地彈起來。
停滞幾秒,再落下去。
如此反複幾次後,小黑豹把兩隻前爪并攏立在身前,微微仰頭,一副“乖寶寶”的樣子。
見月亮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它歪着腦袋眨了眨眼睛,繼續看着月亮。
月亮微微向前靠近了一步,見它已沒了最開始的抗拒,于是又輕輕地在它的額頭上舔了一下。
黑豹甚至是有些高興似的閉了閉眼睛,連身體都激動地發顫。
它仰着小腦袋看着比它高大好多的月亮,眼睛中閃爍着的光亮并沒有被黑暗無情的奪走,反而像是被絲絨襯托着的寶石。
它甚至還伸出了自己薄薄的、粉粉的小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