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嘈雜猶在耳畔,可陸珩在一片黑暗中聽見水的聲音。
她下意識地用力呼吸,卻嗆了一口水。一串氣泡向頭頂的光浮上去,漂浮似乎沒有盡頭。
她快被淹死了。
這個認知催着陸珩掙紮起來。她眼冒金星,尚未散去的恐懼吞沒了她,令她如墜冰窟。心跳頂着喉嚨口,肺間如同被火燒灼,然而身體卻還在向下沉。
陸珩用盡力氣才讓發僵的手腳在水中劃動,秋夜裡,寂寥的水面嘩啦一聲,冒出一個小姑娘的臉。她在濕滑的岸邊摸了一手泥,随即手腳一軟,脫力地趴到草間。
細長的耳鳴穿針引線似的擊穿她的腦海,陸珩緩過來一口氣,終于沒忍住,嘔吐起來。
死裡逃生的僥幸令她後怕不已,陸珩閉着眼睛,眼淚和鼻涕不由自主地向外湧,很快就與臉上的水彙在一起。
冰冷的刀光,周圍學生驚恐的尖叫,母親在那一瞬爆發出的哭喊,喉間湧出的熱流……
陸珩在寒風中輕輕地哆嗦起來。
她想起來了。
她已經死了……她早已經死了。
陸珩長長地抽噎了一聲。她渾身發軟,恐懼如同附骨之蛆,那一瞬閃過的刀光幾乎刻在了她的記憶中,怕得她幾乎瑟瑟發抖。
随即,在盈滿眼眶的淚水中,陸珩注意到了有哪裡不對勁。
她的手抓着雜草,即便被水泡得發皺,看起來也仍然又小又嫩。而她的衣服有着寬袖、長裙,是古代的服制。
水榭、長廊,一片漆黑的觀賞湖,不遠處火光沖天。炙熱扭曲了風聲,梁木噼啪裂開,倒在地上。
陸珩顫抖的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心。
怎麼回事?
蓦地,她的脊背一涼。陸珩用盡全力地往旁邊一蹬,刀光一閃,幾乎與她記憶相合。
小姑娘用濕透了的衣袖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模糊的視野中,一個豐腴的女人正握着匕首。
她的雙目被侵染成了一片死沉的黑色,形容可怖。她頓了一頓,随即毫無凝滞地晃過陸珩護在身前的手臂,一把抓住了她的頭發。
陸珩拼命掙紮,掌心卻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她艱難地擡起頭,女人的額間長出了兩隻角,她丢開匕首、張開嘴,唇間數顆獠牙正從中生長出來。
……這人怎麼長這麼獵奇?
這念頭實在不合時宜得有些好笑,陸珩在桎梏中努力喘息着。
她不想死。她不想死!陸珩死死地抓住女人的手,指甲幾乎要折斷了——
突然,昏沉的夜色中,雪亮的刀光一閃而過。
陸珩用力推了一把女人的手臂,從禁锢中滑了出來。她隻聽得刀鋒滑過血肉的黏稠聲響,有什麼潑到了草葉上。
陸珩趴在地上,快要把肺咳出來了。在她幾欲作嘔,暈頭轉向之際,一隻手臂朝她伸了過來,将她緊緊地護到懷中。
她手心傳來屬于活人的、略快的心跳,鼻間盈滿被體溫熨得很溫和的木香。
陸珩茫然地攥緊手中的布料,而抱着她的人輕輕地拍一拍她的肩背,說:“沒事了,有我在,你已經安全了。”
青年男人的聲音平和輕緩,他的語氣中帶着某種笃定和安慰的意味,令陸珩狂跳的心逐漸趨于平穩。
她好奇地向下看,她的下巴卡在他的肩膀上,青年一身白衣,肩背挺直,手中握着一把長刀。刀身上刻着兩個小篆,在火光中顯得格外清晰。
忘慈。
一聲還刀入鞘的噌響以後,陸珩被一隻鬥篷蓋住了。青年抱緊她,幾步點上高高的院牆。
陸珩瞪大眼睛,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地面已經離她有數米遠了。青年一手抱着她,一手拎着刀,行動間卻不見絲毫凝滞。
陸珩剛平複下來的心率又開始飙升,她死死抓着青年肩上的衣服,生怕自己掉下去。
但他的腳步流暢迅速,在大火與行将坍塌的屋瓦間,始終都能找到恰當的落腳點。
陸珩有限的視野中,琉璃瓦和樹梢的殘影相繼掠過,最終變作了青石闆。
青年穩當地落到地上,一個男孩的聲音傳來:“師尊。”
青年似乎輕微地一點頭,溫和道:“國公府内的魔已被我斬殺,這孩子是幸存者,帶回去好好看看吧。”
男孩應了一聲,平和道:“師尊,先上車吧。”
青年說了一聲“好”,抱着陸珩上了馬車。
陸珩聽見男孩在車簾外說了一句“回王府”,而她被放到了馬車内,眼前的鬥篷被輕柔地掀開。
陸珩下意識地眯起眼睛,唇間被塞進了一個藥丸。
她防備地别開頭,青年開口道:“這是藥,你嗆了水,當心風寒。”
陸珩别無辦法,隻能張開嘴,将它咽下去。藥丸滑入喉間,很快便化作暖流,撫平了她肺部和胸口的疼痛。
她心下有些詫異,于是望向那手的主人。
青年容貌俊秀,一身白袍賞心悅目。他看起來大約隻有二十幾歲,但目光卻十分蒼老。
陸珩頓了片刻,嘶啞地問:“你是誰?”
青年剛想開口,車簾便掀開了,一個穿着白衣的男孩走了進來。
陸珩的目光便立刻轉到了他的身上。男孩子看起來大約十歲,懷裡也抱着一把長刀,陸珩望着他手中的刀,不由自主地仔細端詳了一番。
大概是因為她的目光太過直接,男孩便沖她笑了一笑。這笑容極溫和、極輕緩,像一片雪,又像一把月光。
與此同時,那青年低聲道:“已經沒事了。”
全然陌生的環境,差點死第二次的恐懼,突然變小的身體,都令陸珩感到無所适從。她看向青年,又問了一遍:“你是誰?”
青年看着陸珩,手裡的刀已經放到了遠處。他盡量溫柔地說:“我的名字是裴玑,非衣裴,字字珠玑的玑。你叫什麼名字?”
該怎麼回答?
陸珩的思緒轉瞬之間已轉了數次。她盡量控制着自己的臉,生怕自己的神情露出端倪,但手卻不由自主地攥緊了。
她的手心還在流血,溫熱的血滑過指尖,滴到了馬車内價值不菲的地毯上。
男孩向下瞥了一眼,從腰間摸出一個小藥瓶遞給青年:“師尊。”
青年接過來,要為陸珩上藥。陸珩的手向後縮了縮,裴玑垂首道:“你手心有傷,當心留疤了。”
男孩則蹲到陸珩的身前,将裴玑手中的藥抹了一點在自己手上,給陸珩看了一眼,緩聲道:“我叫明韫山。你喜歡這把刀嗎?”
他遞過那把刀,放到陸珩的膝蓋上,壓得她的腿彎一沉。
烏木制成的刀鞘上端被握得發亮,陸珩低下頭,青年趁着這個間隙,迅速地為她上了藥。
陸珩從善如流,當即轉移話題道:“你的刀有名字嗎?”
“名字?沒有。”明韫山一頓,彎起眼睛笑了,“看來你知道師尊的刀叫什麼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