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摸着應當有刀銘的位置,擡眼望向青年:“叫‘忘慈’。”
裴玑原本坐在她身邊,聞言也蹲到了陸珩面前:“你認識爰書?”
小篆的别稱是爰書,陸珩點點頭。
面前的兩個人對視了一眼,神情肅然。
裴玑問:“是誰教你的?”
陸珩意識到自己又踩雷了,隻能沉默片刻。
“我忘記了。”她說,盡量可憐地裹緊身上的鬥篷,小聲說,“我好累,我可以睡覺嗎?”
裴玑一怔,明韫山站起了身。青年寬寬的衣袖拂過她的鼻尖,一股不同于木香的濃郁香氣猝不及防地湧入鼻腔。
明韫山壓低聲音在車簾外囑咐了一句什麼,馬蹄有節奏的脆響、車輪軋軋的聲音勾起了陸珩的困意,很快,她就陷入了黑暗的睡眠。
等陸珩再次醒來時,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想起當下的現狀。她轉過頭,垂落的帳幔外滲進來一點燈光。
她坐起身,撩開床幔。
床邊侍立着一名少年,見她醒了,連忙走過來:“小姐,您醒了。”
陸珩捂着眼睛,略略清醒了一會,問她:“我在哪?”
少年拿起一邊疊好的衣裙替她穿上,答道:“奴婢薜荔,這裡是恭親王府。”
陸珩颔首:“裴玑在這嗎?”
薜荔麻利地伺候她套上短衫,“裴先生是府上二公子的師尊,現下出門了。”
陸珩“嗯”了一聲。她坦然地讓薜荔伺候着她穿好衣服,又說:“給我拿一面鏡子來。”
薜荔停下手,應了一句“是”,很快就從門外的侍女手上接過來一面銅鏡。她将銅鏡放在陸珩面前,笑着道:“小姐玉雪可愛,是奴婢見過最漂亮的孩子了。”
她一邊說,一邊麻利地梳好陸珩的頭發。
陸珩在這一瞬如遭雷擊,定在了原地。
鏡子裡的女孩子有着一張尚帶着嬰兒肥的臉,雙眼眼角微微上挑,是薄薄的内雙。
她的右眼尾上壓了一顆棕色的小痣,右眼旁的鼻梁邊上也有一顆痣,比眼尾痣略大一些。
——這是她兒時的臉。
陸珩怔怔地撫上自己的面頰,終于在原本一團亂麻的思緒中抓住了一個線頭:“她”穿着富貴又年紀極小,大概是某個府中的某位小姐;“她”有着與自己兒時一模一樣的臉。
“她”與自己,究竟有什麼樣的關系?
門外侍女通傳:“裴先生到了。”
陸珩立即收回思緒,繃緊了背。
“裴先生。”薜荔沖着走進來的裴玑行了禮,随即很有眼色地欠身:“小姐,先生,奴婢先退下了。”
陸珩拘謹地點點頭。
在門軸旋轉的吱呀聲中,裴玑蹲下身到她面前,溫和笑道:“你醒啦?感覺好些了嗎?”
陸珩輕聲說:“好多了。”
她的聲音依然嘶啞,裴玑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腕,垂眸片刻,很快就收回手。陸珩瞥見他神情沉靜,猜到自己大約已無大礙,于是略略松了口氣。
門外侍女再次通傳:“二公子到了。”
明韫山來了。
陸珩有些警覺地擡起頭,男孩子跨進房内,喊了一聲“師尊”。
裴玑驚異道:“你不是陪恭王妃去了麼?怎麼找來了?”
明韫山合上門,道:“猜到師尊要來找,我也放心不下,就來看看。”
他坐到桌前,沖陸珩露出一個笑容。
陸珩不願說話,于是沖明韫山點點頭,室内陷入一陣尴尬的沉默。
裴玑有點無所适從地拿起桌上倒扣的茶杯,張嘴又合上,顯然不知道怎樣與陸珩開始話題。明韫山則非常直接地說:“昨日你見到我們佩刀,想來應當也見過師尊用刀吧?”
陸珩道:“是。”
明韫山說:“昨日匆忙了些,未曾和你說清楚,其實我的刀是有來處的。”
隻要不是有關于她自己的問題,陸珩都能夠毫不猶豫地接話:“什麼?”
明韫山笑眯眯地:“景明刀。”
他的神情與動作完全不像一個九歲的孩子,反而像一個成年人,這種微妙的感覺與他的師尊十分相像。
陸珩有些不适地摳了摳衣袖邊。
明韫山先給自己的師尊斟上茶,再将另一個茶杯倒滿,遞給她。
陸珩道了謝,接過去,手心貼着逐漸變得溫熱的杯壁,定了定心神。
她斟酌片刻,問:“景明刀是什麼?”
裴玑緩聲:“你聽說過修士嗎?”
陸珩望向這個相貌柔和的青年,好奇地開口了:“修士?會法術的修士嗎?”
裴玑道:“對。我是修真界同塵派的掌門,韫山是我的大弟子,也是同塵派這一輩的大師兄,景明刀是我們門派的立門之本。”
他頓了一頓,逗陸珩道:“你猜猜,是哪個同塵?”
陸珩立刻便答:“和其光,同其塵,挫其銳,解其紛。*”
既是修仙,應當是道家。《道德經》名句,她有所耳聞。
裴玑瞪大了眼睛,明韫山仍然笑望着她。這笑意味深長,陸珩的心一沉,當即意識到了有什麼不對勁。
她别開了目光。
“陸小姐,你——”裴玑張一張嘴,随即眼角一抽,桌下傳來衣物摩擦的聲音,陸珩早已繃緊的神經被這句話輕輕撥動。
原來她姓陸?這是巧合嗎——
還沒等陸珩繼續往下想,明韫山便道:“父王昨夜囑咐我與師尊來救你,他很想你,大概馬上就會過來了。”
這短短的一句話别有深意,陸珩的後背迅速沁出一片冷汗,一時間連臉上的表情也難以抑制地難看起來。
之前,她見到的所有人都叫她“小姐”,或者幹脆沒有稱呼,導緻她根本沒能獲取關于自己現在身份的信息;而現在裴玑剛剛說漏嘴自己應該姓“陸”,明韫山就立刻轉移話題,說恭王很想她。
——這是在暗示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