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在不在附近?她拖延時間的樣子是否太過明顯?
她仍然穿不慣繡鞋,此間的軟底鞋比之後世,簡直是侮辱了“軟”這個字。
腳下的地毯軟軟的,陸懷川的腿也軟軟的,脊背上的涼意越來越盛。
停下來,前方危險——
陸懷川硬着頭皮,從屏風後走了出來。猩紅地毯盡頭,高高的台階之上,一個身着明黃色龍袍的中年男子坐在龍椅的正中央。
她迅速地瞥了他一眼,當下腳步便凝滞了片刻——皇帝的雙眼已然是純然的黑色。
陸懷川聽見那聲音沉沉道:“你怕朕?”
她咬住後槽牙。
方才明韫山斬殺入魔的開封府尹時,是怎樣揮刀的來着?
“怎麼會?”她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地找出溢美之詞,“臣女得見天顔,不勝惶恐,還請陛下恕罪。”
皇帝似乎冷笑了兩聲。
他道:“此時便知罪了?朕分明急召定國公回京複命,他卻偏偏要在南疆平那魔禍。朕連發三道敕令,他道道拒不領受。至于你,陸珩,咆哮開封府,言之鑿鑿說朕鳥盡弓藏、昏聩無道,你要造反嗎!”
陸懷川被噴了一臉的怨憤,當下連跪也懶得跪了。
她想起國公府的熊熊大火,便覺得心口隐隐作痛。這痛随即化作燒心的憤怒,燎盡了恐懼,直沖向她的喉嚨口。
“你一把大火,燒盡我定國公府上下三百五十七口人的性命。”陸懷川冷笑了一聲,如是說,“魔禍禍的是你的天下,定國公守的是你的南疆,你倒好,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回頭還要說定國公不聽話。”
靖北平南的堂堂一品大将軍,沒有馬革裹屍還,反而死在京城的一場大火中。
“陛下,”陸懷川擡眼,對上皇帝純黑的目光,眼神幾乎說得上是憐憫的,“你是人,不是魔。若你還有一絲良知,求你睜眼看看吧。”
話音剛落,那方才給陸懷川引路的内侍便暴起而至!
陸懷川早有準備,握住袖中的匕首,反手就送了出去——
她自己都沒看清那内侍的動作,全憑直覺送出去了這氣力不足的一刀,卻剛好卡在了内侍驟然變得銳不可當的指甲上。
她的虎口立即便裂了,手上傳來一陣撕裂的疼痛。那内侍嗅到血腥味,哪裡還有帶路時唯唯諾諾的樣子?
他雖然尚有人形,卻比奶娘和開封府尹、甚至皇帝更讓陸懷川感到恐懼。
“……天靈根的小崽子。”“内侍”的眼睛變成了猩紅色,妖異得好似下一秒就能滴下血來。他遊刃有餘地别開陸懷川手中的匕首,垂首聞了聞,垂涎欲滴道,“好香啊,餓死我了。”
陸懷川咬緊牙關,瞬息之間她已經被逼退了好幾步,繡鞋雖然底薄,在地毯上卻剛剛好。
昨夜被魔刺割裂的傷口崩開了,後背的汗毛豎成一片,陸懷川如墜冰窟,腦海中劃過兩個念頭——
太安靜了。
裴玑和明韫山并不在附近。
那内侍湊上前來,嘴裡的獠牙幾乎已經碰到了她的手臂,陸懷川幾欲作嘔。她想起方才開封府前太學生說皇帝“寵幸閹黨”,不由萬分懊惱地怒罵自己的愚蠢。
那内侍表現得太過懼怕皇帝,陸懷川甚至有一瞬間對他起了同情之心,以為這人曾被入魔了的皇帝為難,所以才這樣戰戰兢兢、畏畏縮縮。
誰知他根本就是在引陸懷川走入此處,恐怕在宮道上時,她就已經與裴玑他們失去聯系了!
陸懷川将匕首用盡全力地往前一送,随即立刻收回手。
内侍為了避這一刀,失去了平衡。它面目猙獰地擡起頭,陸懷川把自己糊滿血的手往它臉上一拍,額心的法印立即大放光芒。
她當機立斷,轉身就跑,沒敢回頭。小姑娘一頭沖進了細密的雨絲中,手中還緊握着那把匕首。
她的血流下匕首的柄,滑過匕首的刃,在濕潤的地面洇出一點四散的紅。
話又說回來,她為什麼要做誘餌呢?陸懷川拿出上輩子跑五十米的氣勢,跑出東暖閣的門,忽然聽見身後的一聲慘叫。
陸懷川立即刹住腳步。
這是皇帝的聲音。
天空越發陰沉了,陸懷川擡起頭,終于發現周圍空無一人,于是冷靜地抹了一把臉。
逃不掉的,不如再想想有什麼辦法。
于是陸懷川回身,又朝暖閣走去。
她還沒走到檐下,便聽到一陣啃食血肉的咀嚼聲響。縱使陸懷川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在看見屏風時,她也依然手腳冰涼、心跳如雷。
屏風下,泛黑的血泊漸漸地浸透了那張猩紅的毯。有什麼東西在這檀木制成的屏風後掙紮,撞出聲聲悶響,陸懷川放輕腳步,發梢挂下一滴雨,無聲地落到了地毯上。
砰的一聲!
這扇屏風不堪重負,終于倒了下來。
陸懷川下意識地一眨眼,血紅正漸漸漫過皇帝明黃色的龍袍。
她看不清似的又一眨眼,血肉筋絡嶙峋而出,心肝肚腸皆是眩目的殷紅色,最令她喘不過氣的,還是皇帝那雙黑白分明的眼——
他無力地攤在一側的手指抽動着,食指與中指輕輕地、痙攣地,向外彈了兩次。
快走。
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