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懷川與慧淨相對無言地坐在湖畔,裴玑留下的茶具已熱了一壺又一壺的茶,小幾前隻聽得咕嘟的茶水煮沸悶響。
慧淨半合着雙眼,手中撥動着佛珠,一副不願開口的樣子。陸懷川察言觀色,隻好安靜地坐在桌前。
前幾日她過得實在波瀾壯闊,故而從來沒想起過電子産品;到了這時候,她手癢難耐,恨不得憑空掉下來一個手機給她刷。
就在陸懷川坐立難安到想要起身去湖邊看一看的時候,慧淨的手指忽然一彈。鐵鏽色的水杉簌簌搖動,樹上倏地掉下一個人影。
陸懷川驚跳起來,袖中的白虹滑到手心。她立即擋到慧淨身前,警惕道:“誰?”
來人一身錦衣,腰側佩三尺長刀。他年紀尚小,雖是狼狽地摔下來的,可落地時已調整好了姿态。
慧淨放松了繃緊的肩膀,陸懷川松了口氣:“是你啊。”
明韫山輕盈地落了地。他拍掉肩上的浮塵,笑道:“慧淨師叔、師妹。沒被吓到吧?”
陸懷川收回白虹,沒好氣道:“你不是在王府接待臨安府尹嗎,怎麼溜出來了?”
明韫山沖慧淨行了一禮,肅然道:“慧淨師叔。師尊傳訊,金牛村的男子已盡數化為魔種。”
慧淨神色不動,陸懷川怔然:“一整個村嗎?”
“我知曉了。”慧淨起身,平聲道,“你是來接你師妹的吧?”
“是,多謝慧淨師叔照看師妹。”
慧淨仍然是那副淡淡的樣子:“說不上照看。既然金牛村出了事,我也要回雲林寺做些準備了,先行一步。”
明韫山躬身:“還請師叔保重身體,莫要再動用靈力了。王府内亦有院子安置寺中的各位師父們,師叔莫要與我客氣,隻管來便是。”
方才他踩着樹梢一路趕來,來到此處時膝彎被慧淨的靈力打中,隻好翻下樹來。師尊與他說過慧淨根骨有損一事,明韫山此時想起,便提了一嘴。
誰知慧淨有些惱怒地點了點他和陸懷川,道:“你們師徒真是如出一轍的多管閑事。轉告你們師尊,我是死是活都與他無關,莫要再為我費心了。”
陸懷川無辜道:“慧淨師叔,我……”
她話還沒說完,慧淨就已遁遠了。
明韫山:“你也說他了?”
陸懷川思忖片刻:“剛剛他算卦的時候,我問了他‘算卦要動用靈力嗎’。”
“原來如此。”明韫山歎息道,“與慧淨師叔說起此事時要委婉些,剛剛是我唐突了。”
陸懷川更關心方才他說起的魔種:“師尊原本去金牛村是找一個天靈根的孩子的,他與你傳訊了嗎?”
“我剛剛在王府内收到師尊發來的靈息,金牛村幾乎所有的青壯年男子都被種下魔種,已有入魔之象。”明韫山摸出手帕開始收拾小幾上的茶具,沉靜道,“他說此事非同小可,要我收留金牛村的婦孺。我想到你與薜荔還在湖邊,就先過來找你們。薜荔這是入道了?”
陸懷川“嗯”了一聲。她垂眼思忖片刻,問明韫山:“魔種還能變回凡人嗎?”
明韫山一頓,溫聲道:“你應該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的,師妹。”
的确如此。以她這幾日對裴玑與明韫山的了解,他們并不是什麼濫殺的人。
但裴玑在甫一露面時就斬殺了國公府内的入魔之人,爾後明韫山又毫不猶豫地殺了開封府尹,這就已足夠說明,入魔之人毫無轉圜餘地。
“可我那日進宮,皇帝就恢複了意識啊。”陸懷川仍抱有一絲希望,蹙眉道,“或許有其他人也能夠像他一樣呢?”
明韫山一怔。他立即直起身,正色道:“他恢複意識了?什麼時候的事?”
陸懷川細細回憶一番,審慎地開口了:“入魔之人的雙眼會變成純黑色,對吧?”
明韫山點點頭。
“但皇帝在快死的時候,雙眼恢複正常了。”陸懷川如是說,明韫山卻沉默了,“他被魔吃掉了内髒,臨死前讓我快走——怎麼了?”
她眼見明韫山塌下了肩膀,心緩緩地沉了下去。
“的确如此。”明韫山先是肯定了陸懷川說的話,随即話鋒一轉,“但入魔了的凡人,隻有在臨死的時候才能夠恢複一些意識。東洲想過許多辦法,放血、吊瀕死的人一命、用引魔石遏制魔氣蔓延,但都沒有用。”
他眉眼低垂,艱澀地思索片刻。
“我也曾試過我自以為可行的辦法。”明韫山說,“結果如何,想必你也猜到了。”
如果不是毫無辦法,他又怎麼會選擇當即斬殺?魔種毫無意識,他們不死,那麼死的就會是别人。
正因為如此,修士們才格外痛恨對凡人下魔種的魔。
金牛村一整個村的青壯年男子,有多少人呢?從家中被裴玑指來王府的老人、婦女與孩子們,又該怎樣地惶恐不安?
他們這些号稱能夠移山填海的仙人,又應當怎樣解釋他們兒子、丈夫、父親的去向呢?
明韫山歎息道:“如果他們有自己的意識,那也還有些許安慰。可偏偏是變成那樣人不人、魔不魔的東西……”
沒有意識,隻有進食的本能。
陸懷川半晌無言,偏頭去看坐在湖邊的薜荔。
明聖湖上霧霭沉沉,遠山中流雲穿行而過,一切如常,仿佛無事發生。
然而陸懷川與明韫山都清楚,這些不過是表象。
兩相沉默之際,薜荔身周的靈氣越發洶湧。陸懷川站起身來,明韫山握住腰側的長刀,戒備着周圍。
薜荔迎着江南濕潤的風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