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寺靈的小學是在琬城北邊的一個小鄉鎮裡讀的。五年級的那個中秋節,小學部曾舉辦過一屆以班級為單位的詩朗誦比賽。
在一堆的感恩詩裡,他們班選擇了高爾基的《海燕》。班主任和做指導的語文老師都非常自信他們班能夠脫穎而出,所以在那兩個星期裡,他們班幾乎每天都會抽上一節課的時間來練習。
排練的第一天,班上每個人都會以“開火車”的形式朗誦三個自然段,通過音色選出負責獨誦的人。
語文老師介紹完文章基調後,全班的表情都很嚴肅仿佛都成為了那隻在暴風雨中孤傲翺翔的海燕,唯獨原寺靈一直嬉皮笑臉,哪怕輪到他朗誦也不肯好好念。
見他這麼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語文老師氣得直接從三尺講台上走下來站在他面前,要求他再誦讀一遍。
輪到原寺靈念的是文章的最後一個自然段,此段短小精悍,正合他意。
在他深吸一口氣後,那張稚嫩的臉馬上擠出了個巨誇張的表情,又一次故意尖着嗓子念:“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老師冷着臉,“念,繼續念啊。”她用滿不在乎卻帶着恐吓的語氣讓原寺靈繼續念。
所有同學都聽出了老師話裡的怒意,紛紛埋頭不敢吱聲,而原寺靈卻渾然不覺。
不僅如此,他還随着誦讀的節奏扭動着身體,不停變換着語氣做作地念:“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下課後。
路過他們班的學生紛紛好奇地交頭接耳,打聽着那個站在門口一遍又一遍喊着“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的小孩到底犯了什麼錯。
原寺靈則在那些人路過自己的時候故意拔高音量,吓得他們離他遠遠的。
有人斜睨向他,厭惡道:“神經病。”
原寺靈聽到後也不惱火,反而捧腹大笑,又高聲大喊出那一句話,讓整個走廊回蕩着他的聲音。
樓梯上的語文老師和一個年紀與她不相上下的老師并排下樓,後者聽到原寺靈的聲音以後就詢問了一下原寺靈的情況,語文老師聽完以後無語道:“窮山惡水出刁民,别管他。”
那天天氣晴朗,萬裡無雲。原寺靈千呼萬喚的“暴風雨”并沒有降臨,而像是打了個回旋镖,在一個始料不及的冬夜,被北風裹挾着濃煙隆重登場。
南樟小鎮家家戶戶過年都會照例燃放煙花爆竹,原寺靈家自然也不例外。
那年除夕,剛巧大哥原田泣不在家,幹農活的父親回來說在田裡栽了個跟頭,回來以後時不時犯困,吃了個年夜飯就倒頭睡了過去。母親為了照顧父親就讓原寺靈陪着妹妹守歲,還叮囑過他放完煙花記得收起來,可以轉天賣廢品。
這是原寺靈第一次放煙花,盡管平時一到十點鐘就困得不行,這天卻頗具使命感地熬到了淩晨。
煙花點燃後,他急沖回屋裡抱着原屋順窩在窗口看煙花,困得連連打哈欠。
為了早點合眼休息,原寺靈剛放完煙花就拖着煙花筒進柴院回屋睡覺去了。
那天晚上,夜空中不時炸開煙花,寒冷的冬夜越來越暖和,同時也越來越嗆人,仿佛将臉湊到烤架上烘烤一樣。
原屋順的哭喊聲最先響起,驚醒了睡夢中的原寺靈。
他們家的院子起火了。
在一家人都睡下的時候,火勢蔓延到了主屋,甚至着到了隔壁鄰居家。
*
“一把火燒沒了。”
“是啊,牆壁都燒得烏漆麻黑的。那火勢可壯觀了。都快燒到我家來了。”
“怎麼着的?”
“等下問原寺靈不就好了。”
教室裡議論紛紛,見原寺靈進來,同學們立刻群圍過來問他家的火是怎麼着的。
顯然,一臉單純的原寺靈也不知道家裡起火的原因,他說:“可能是天上的煙花掉進院子裡着起來的。”
“啊?這也能着起來?!”
“可能吧……我也是自己猜的。”
原寺靈第一次被這麼多同學簇擁着,顯然有些不知所措,他默默套上羽絨服帽子,将兩邊拉繩一扽,整張臉就像朵含苞待放的菊花一樣隻露出了個鼻尖尖。
他照常開學,身上沒什麼特别大的變化,隻是在同學們的心中多了一重身份——沒家了的可憐人。
原寺靈的爸爸在那一場火災中因事故身亡,媽媽則中毒昏迷半身燒傷,在醫院搶救蘇醒過來以後大概是被吓傻了,軀體化症狀非常嚴重,成天神神叨叨的像是變了個人。
家裡在一夕之間隻剩下剛考上大學的原田泣一個大人,作為大哥,原田泣自然而然地擔起了重擔,成了家裡最有話語權的人。
在大哥的帶領下,他們家從南樟鎮搬到了首陽崇陽門居住,而原寺靈也辦理了轉學手續。
原寺靈不愛讀書,喜歡在外面撒歡。轉學一開始還算安分,但他的本性是耐不住寂寞的,總愛跟着他那群不知道從哪裡認識的狐朋狗友走街串巷、惹是生非。
在他快要中考的那段時間,大哥原田泣像再也看不下去原寺靈這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當着他和原屋順的面道出了家裡起火的真相:處于陰燃狀态的煙花箱發展成明火,點燃了周邊的柴火棉絲,最終引起了火災。
“是誰把煙花筒搬回來的,自己心裡清楚。”
原田泣的本意是想着原寺靈知道真相後能因為愧疚而變得懂事一些。
誰曾想原寺靈竟然半點悔改的心思都沒有,反而面目可憎地歪着嘴,企圖用一句“都過去這麼久了”翻篇。
那三秒鐘的沉默裡,原田泣下定了決心。
他瞪着原寺靈,語氣就像是被石頭壓着的棉花,有種輕飄的強硬,他冷笑道:“這麼喜歡逃課出去玩?好啊。但我想你先搞清楚一件事,你現在住的是我家,和你沒有半毛錢關系。我是看在你和我還有一點血緣關系的份上才說服自己供你到初中畢業。”
“畢了業,”原田泣褲腿兩側的手逐漸捏成拳,他閉上眼,決絕道:“馬上滾。”
聽完,原寺靈不但不知悔改,反而拍手叫好,完了後賤兮兮地将臉湊過去,皮笑着反問:“你在開什麼玩笑?”
雖然原田泣從沒提過,但原寺靈心裡門兒清。父親忙着種地趕集,母親全年在工廠上班,每當他在學校裡惹是生非被請家長,最後都是原田泣出面的。
日積月累的信任感促使原寺靈沒把原田泣說的話當真,他有恃無恐地跑出門,依舊玩得不亦樂乎。
直到中考出分的那天中午,原寺靈才終于恍然大悟,原來那天大哥說的話并不是說說而已。
“你給我把手松開!”原田泣紅着眼,用掃帚尾部對着原寺靈,喝道:“一百六十分?!傻子考得都他媽的比你高,你想帶着你妹撿垃圾嗎?!”
——
出分當天,原田泣就像趕瘟疫一樣把原寺靈從二樓一路趕出了屋外。
原寺靈被他驅趕得心情煩躁,氣得胸脯劇烈起伏。
“平時一聲不吭,這會兒發那麼大脾氣幹嘛?!”
他這個分數屬于是正常發揮,難道這麼多年原田泣還不知道他的成績在什麼水平麼?
那捆□□的掃帚草正對着他的脖頸,稍不留神就會留下因蠻力造成的紅印,原寺靈不得以擡起手臂擋着腦袋,而掃帚就趁着空檔朝他的腰擊去。
“啊——”
原寺靈節節敗退,退無可退,一腳踩出了門檻之外。
他兩手扒拉着門框,呼吸急促,擡頭怒視着原田泣,質問道:“我不走!你憑什麼趕我走!?”
“憑什麼?”原田泣歪過臉,覺得好笑,笑完後眼神一凜。“你像條寄生蟲一樣住在我家。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你還有臉問我憑什麼?”原田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有一種咬着發痛牙齒般的快感。
他們的動靜很快驚擾了原屋順,那時候她才剛念一年級,個子瘦小,一路從房裡小跑出來,才一開門就看到了兄弟阋牆,大哥驅趕二哥的場面。
兩個哥哥扯着脖子互相怄氣,吓得她半個身子都躲在房柱後面。
正臉對着她的原寺靈自然是看到了她。
原寺靈也是血氣方剛的人,既然原田泣執意要這樣子趕他走鬧不愉快,那就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撕破臉好了。
他一把推開對着他的掃帚,朝原屋順大步流星地走去,抓起她的手就往門口拽。
原田泣也很快拉住原屋順的另外一隻手,他怒視着原寺靈,雙眼圓睜,眼球布滿紅血絲。“你給我把手松開!”他咬牙切齒道。
聽完以後,原寺靈脖子上的青筋突起,他咬牙道:“撿垃圾就撿垃圾,原屋順是我妹。既然這是你家,你要我走,那她也得走!”
說完,他強硬地扯開原田泣的手,帶着原屋順扭頭跨出大門。
大風卷起他那拉鍊壞掉了的敞開着的厚外套,仿佛想就這麼一意孤行地、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走出了百米遠,眼見着就要走到洞門口了。
“你這個混蛋——”
身後,原田泣橫沖着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