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樟小學建在居民區中間,與旁邊的南樟幼兒園一起合辦。盡管如此,學校的總體占地面積并不大,在地圖上放大用肉眼觀察的話大概也隻有四個田徑場的大小。
小學部沒有體育館,沒有圖書館,食堂也很小,總共隻能容納兩百号人。大多數隻有外來務工的小孩子才會在食堂就餐,因為家裡的大人白天都不在家,沒空回來燒飯。
他們來的時候,保安擦了擦眼睛沒有攔着,以為是學校邀請來的大人物。加上小學部的大門沒有門禁,兩個人就這麼光明正大地邁進了學校大門。
趙潮一早就等在食堂門口的乒乓桌前,低着腦袋百無聊賴地玩着手機。餘光注意到有兩個人正往自己這邊靠近,于是站直了身,收起手機過去迎接:“你們來了啊……”
他先是瞄了眼仇億,而後踏上食堂大門的台階走在前方帶路:“具體的到我休息室說吧,我擔心被學校裡的人聽到。”
食堂後面有一排白牆房,每間屋子朝外都安裝了一扇不鏽鋼防盜窗。
趙潮從褲袋裡掏出鑰匙開門,在進屋前還拉上了用床單做的簡易窗簾。他各自給原寺靈和仇億端了把椅子,還拿了兩瓶娃哈哈過來給他們,仇億沒接,原寺靈自然也就沒接,最後那兩瓶娃哈哈就被放在了旁邊鋪着報紙的櫃子上。
趙潮坐在他們對面的床邊,猶豫了半天才說:“因為我這個人說話說着說着就會忘了正事,所以我想先解釋邀請你們過來是為了什麼。”
原寺靈與仇億對視一眼,随後點點頭:“你說吧。”
“其實今天能碰到你也是真的巧。”趙潮說着,兩隻腳交叉在地闆上,盯着腳尖,道:“一開始我想找你哥問一下怎麼辦轉學手續。”
“抱歉……我哥換了電話号碼,我已經沒有他的聯系方式了。”原寺靈捏着手指說。
而趙潮眼裡滑過一絲驚訝,但又很快就接受了,就像知道他們關系會變差,但又沒想到差到連聯系方式都不給一個的程度。
“好吧。”趙潮失落地垂下目光,說:“我想給我弟辦理轉學,因為牛老師。”
“和牛老師又有什麼關系?”原寺靈問。
趙潮歎了口氣:“你們中午在馄饨店裡見到的我弟,趙金偉,一開始其實很乖的。”
旁邊的仇億眸中神色複雜。
“自從牛老師接手他們班以後,才過了半個學期,趙金偉就變成現在這樣了。”趙潮望向原寺靈,像把他當做了上帝忏悔。仇億見過那樣的眼神,那年那個和原寺靈一樣大的男孩也曾這樣望着他,為自己的無能一遍遍自責忏悔。
“寺靈啊,現在的趙金偉,其實說白了就是當年的你。”
趙潮站起身,從一張焦黃的雙人課桌底下掏出來一本小冊子,繼續道:“你可能不知道。在你轉學離開後,我就成了頂替你的人,牛老師經常在上課的時候點名我。大家也像排斥你一樣排斥着我,雖然隻過了一年時間,我卻覺得整個人都快窒息了。雖然牛老師單獨面對我的時候總是溫聲細語的,但他誣陷你偷東西那件事一直都是我的陰影,我覺得他笑裡藏刀,是個可怕的大人。”
“小學畢業後,我經常回來這裡探望牛老師。這五六年期間,牛老師因為帶班經驗豐富,經常接手一些秩序混亂的班級。而他隻用了幾個星期就将班級管理地井井有條。用的辦法就和當年對你用的那一招一樣,我稱之為:殺雞儆猴。”
趙潮走過來,将本子拿給原寺靈看。
“被他利用過的人的名字,我都記在這上面了。後面跟了電話号碼的都是我後來私底下單獨找過的人,沒寫電話号碼的都是中途轉學或者畢業以後離開南樟聯系不到了的。”
原寺靈一邊聽着,一邊翻開了那個本子,而第一行赫然寫着他的名字,并且他的名字後面沒有跟電話号碼。
在他的名字下面還跟了大約二十多個名字,但是名字後面記了電話号碼的卻隻有寥寥五個。
他在看完後主動把冊子遞給仇億:“你來看看。”
仇億接過去,目光從最開始的原寺靈快速閱覽到了最後的趙金偉,指尖遲遲停留在頁腳。
趙潮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呢?想憑一己之力扳倒一個“德高望重”的老教師?還是想得到諸如“道歉”這樣抽象的東西?
真是以卵擊石,不自量力啊。
“你有什麼大概的猜想嗎?”仇億問趙潮。
“有。”趙潮的眼神忽然一凜,他像是第一次有了發洩的出口,說話都利索了不少。
“我發現牛老師喜歡對那些外地人的小孩,還有貧困生下手。他對班裡的每個學生的性格、家庭底細都非常了解,就算不了解也會通過家長會、家訪這些途徑了解清楚。我去的那五個學生大部分都領着低保,而且他們的家長都是些大字不識的文盲,不論我說什麼,他們都覺得是自己生的小孩腦子笨,從來沒有怪過老師。不僅如此,他們還特别感謝牛老師,誇他是個親切慈祥的先生,最重要的是,他們還說牛老師很尊重他們。”
這時候,“衣冠禽獸”這個詞突兀地出現在了仇億腦海中。
“可是,牛老師确實很親切啊……總是鼓勵我,誇我……如果這是假的,那還有什麼真的?”原寺靈盯着自己的膝蓋布料看,雖然嘴上說着不信,但抓着膝蓋的顫抖的手指卻已經替他道出了心聲。
“所以說你也被他欺騙了啊。牛老師真的太厲害了,表面一套背後一套,我都不知道他用的什麼手段操控人心。我讀書不太行,腦子轉不過彎,即使上門拜訪了那麼多個家庭,也還是沒有看出來任何端倪……直到最近,”趙潮不安地搓着手,遲遲才接着道:“牛老師忽然找上了我,問我還記不記得你。”
原寺靈臉上展露訝異之色,他道:“牛老師還記得我?”
趙潮搖搖頭,道:“牛老師說,是你哥打電話聯系了他。”
“我哥?”原寺靈蹙眉。
趙潮:“牛老師來找我的那天,眼神很兇,就好像懷疑是我洩了密當了叛徒,我就告訴他我沒有你哥的聯系方式,也不知道你哥現在住在哪裡、在幹什麼。告别了老師後,我一整天都靜不下心,很激動,我在想你哥是不是也在暗中調查這件事——”
“不可能。”原寺靈一口否決了,他别開臉強顔歡笑道:“我哥才不會關心我呢。”
三個人裡面隻有仇億心裡跟面明鏡似的,他知道為什麼原田泣會忽然聯系牛今力。看來是前幾天給原田泣施的壓起到了效果,他那邊終于開始行動了。
那次和原田泣的談話裡,仇億能聽出原田泣心裡對原寺靈還有一份情誼存留着,作為原田泣的上司,又怎麼會不清楚原田泣的性格。有些人就是以自我為中心太久,思維也跟着固化了,需要給他來上一腳去去塵才能看得清自己的内心。
隻不過他沒想到原田泣行動地這麼快,而且有些打草驚蛇了。
趙潮像是找到了什麼關鍵的線索,追問道:“我記得你哥以前和你的關系很好的,怎麼現在關系變成了這樣?你有仔細去想過其中原因嗎?”
“沒、沒有。”原寺靈的太陽穴有些抽疼。
他不喜歡别人議論他和他哥的事情,所以沒等趙潮繼續追問就伸手阻止了:“别提我哥了……我現在和他一點都不熟。以前的事情也都記不清楚了。”
趙潮看起來很洩氣,他說:“我和我弟的關系是從這個學期開始變差的。我弟一看見我就躲着我,說我不配做人……我想問他是不是牛老師和他說了什麼,可他一聽到就應激,立刻就跑走了。”
原寺靈逐漸沉默。
仇億注意到後悄悄地在他的腰部戳了一下,原寺靈一個激靈挺直腰背,打起了精神。
“但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以前經常送我他捉的獨角仙、蝼蛄、蟬……還老是纏着我給他買卡牌。可是現在見到我就跑,我連和他促膝長談的機會都沒有。這太奇怪了。”趙潮搖頭歎氣,“而我之所以想和你哥聯系,除了問問轉學的事情,還想知道一些内幕,比如說,他和你之間的關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麼你哥讀書那麼厲害,當年的你卻沒能逃脫牛老師的掌控……但現在有你在,我問你也是一樣的。”
原寺靈卻在這時候“倏”地站了起來,表情冷峻道:“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