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田兵衛隐隐有些胃疼。
隻是一照面的功夫,他已經透過那張乖巧面皮看到其棘手的内裡。
眼前的小孩确實秀氣文靜,仿佛一切熊孩子描述的反義詞都能用在他身上。
幻滅就幻滅在,黑田兵衛已經猜出對方的身份。
不出意外的話,這具白皮芝麻餡兒的殼子裡裝着一名成年男性的靈魂——能在組織外圍幾個月就混到代号、能扛着幾十斤的狙擊槍在各個狙擊點間穿梭、能把繳械技巧玩出花兒來的前警視廳公安卧底。
諸伏景光的死亡報告當年由他的幼馴染、公安潛伏在組織的另一名卧底降谷零親手遞交上去。
哪怕措辭經過若幹遍調整克制,字字句句中透露出的沉痛,依舊讓幾年後查看報告的黑田兵衛心有戚戚。
而現在,令人惋惜的報告主人公大變活人站在他面前。
裡理事官那張闆正的臉想要給面子地擠出一星半點和善笑意,最後還是以失敗告終,隻能神色複雜地盯着目前高度才到自己大腿根的黑色發頂。
身為零組裡理事官,黑田兵衛掌握着涉及組織的所有公安勢力,包括還潛伏在那個組織的公安獨苗降谷零。
出于對組織的執念,他對這根獨苗苗卧底的生平履曆可以說爛熟于心。
降谷零和諸伏景光的人生軌迹重疊了整整十五年,影像資料可以一路追溯到小學。
無論出于何種考量,把這對幼馴染派去同一個組織當卧底,堪稱當年警察廳警備局和警視廳公安部的最大失誤。
隻是問題被發現時人都派出去幾個月了,分别負責情報獲取和行動的兩人任務内容互補,已在組織穩步紮根,這樁烏龍最後隻能不了了之。
也正因此,他在聯合會議現場看到這孩子時才會倒吸一口涼氣。
作為異能特務科代表之一出席的綠川弘明,和降谷零年少資料中的諸伏景光真的太像了。
那雙圓潤到略顯幼态的上挑鳳眼簡直就像複制粘貼。
僅僅是長相相似的話,黑田兵衛的猜測會停留在親戚或巧合這一步,就此失去所有向下探查的線索。
然而每個部門都有豬隊友,派來一個孩子做代表的異能特務科自覺心虛,私下向公安話事人黑田暗示了綠川内裡是成年人的事實。
黑田兵衛此前從沒和異能特務科打過交道,如今世界觀被刷新一番,還得拐彎抹角敲打對方維護信息安全,不要重蹈三年前警視廳的覆轍。
問就是心累。
總之,通過這樣那樣的特殊渠道隐秘證實之後,黑田兵衛成了景光回來後第一個認出他的人。
小巷裡的光線朦胧,将兩人的輪廓蒙上一層灰白剪影。
黑田兵衛的聲音半是感歎半是欣慰。
“歡迎回到我們的隊伍中……綠川君。”
“黑田先生。”黑發少年颔首問好。
他眉眼彎彎的笑像是釘死在臉上,形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假面,仿佛完全聽不出對面的言下之意。
黑田裡理事官便不再多言。
諸伏景光的身份确實不能是現在、也不該在這裡被暴露出來。
不說别的,如果對方疑似“死而複生”的現狀不加藝術處理就被某些高層得知,隻會陷入比三年前更加諷刺的危機。更多的情況,就連黑田兵衛自己也沒權限知曉。
但他理解并贊賞對方的謹慎。
黑田不知道這三年對方身上發生過什麼,想來不會比曾經沉睡多年的自己好過。
他想到綠川弘明終日蒼白的臉色,和過早畏寒的體質——困擾這位後輩的後遺症不僅僅是身體變小,他身上大概還有仍未痊愈的舊傷。
有裡理事官這樣的态度在,諸伏景光微微皺眉。
當年他暴露得猝不及防,但後來有餘裕仔細複盤時才意識到,自己暴露的原因并非源于自身,而是出自東京警視廳内部。
這讓他不得不對自己的回歸慎之又慎。
可如果這時候進行否認和辯解,怎麼都像是欲蓋彌彰。
事實上,不光是黑田兵衛對後輩的現狀多有猜測,對于自己還能在暗中欣賞諸伏高明破案英姿的現狀,連景光本人都覺得像是一場夢。
作為被不法勢力發現身份後果斷自殺的卧底,他閉上眼之前還在鐵鏽味濃郁的荒僻天台,再醒來後已然身處于某間裝修古雅的和室。
明明不久前他才剛剛搶下别人的左輪手槍,對準自己心髒和緊貼心髒的手機決然扣下扳機。
他的胸口還有大片濕熱血迹,被子彈撕裂的心髒漏着風,鼻腔裡甚至還有那把左□輪殘留硝煙味。
物理意義上的痛徹心扉。
恍惚中的諸伏景光還來不及研究自己究竟是下到地獄還是置身于臨死前的幻境中,就見面前長桌跳上來一隻黃白狐狸。
寵物狗大小的毛茸茸狐狸從虛空中叼出一張排版花裡胡哨的宣講單,開口大談“時之政府”的工作環境與員工福利,俗稱畫餅。
末了還來一句,哦你拒絕也不可能,宣講主要是為“活着”的審神者應聘者準備的,像你這種被時政HR複活的情況,這輩子都跟我們綁定啦。
強買強賣的口吻聽着就很嚣張,聽得景光有些手癢。
“抱歉……我可以摸摸你嗎?”
狐之助歪了歪腦袋,無機質的瞳孔閃過點點光芒:“匹配指令中——是的,請。”
他的手指動了動,撫摸着小嘴叭叭的小狐狸,因高度戒備狂跳不已的心也跟着平和下來。
絨毛短而油亮,皮毛溫熱,沒有接縫,内裡卻是有棱有角的機械構件,它的話很多,嘴部機械元件卻沒有理論上該有的那般複雜精密——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要是松田在的話,他一定會想拆開來看看。
諸伏景光看似溫柔地撫摸着毛茸茸的狐之助,心裡想的卻是如何将對方拆解一番、探求自己出現在此處的原理。
身為狙擊手,諸伏景光的偵查能力點滿;身為公安警察,他的推理能力和同期四人不分伯仲。
面對着這個邏輯上能夠自洽的“新世界”,諸伏先生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似乎無法再維持自己那脆弱的唯物主義世界觀。
擺在他面前的,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
這個救了他一命的、名為“時之政府”的機構,由兩百年後世界各國的官方機構聯合創立,時政日本分部挂靠在日本警察廳名下。換句話說,簽下合同,他依舊算得上日本的公務員一名。
壞消息——
距離他曾經生活的年代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年,而他其實并未被完全複活,除非他完成每年的績效考核以及時政下達的特命任務,畢竟時政HR隻是為了完成招人KPI,他們不做慈善。
總的來說,不用違背自己的信仰、不用背叛自己的人民,在這樣的前提下還能再活一次,怎麼看都像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選項隻有【是】和【YES】,給我選擇時間也隻是走個過場吧?”
未知的存在懶得理他,半強制地跟他簽完合同,就麻溜地将依舊茫然中的前卧底打包丢到某處時空縫隙中的本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