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過半,承慶殿外站滿了侍候的宮人,竟沒有一絲聲響
直到,“啪”的一聲脆響傳出,黑夜瞬間跟着躁動起來。
緊接着便是一聲壓抑着怒氣的“放肆”傳來,帝王之怒,哪怕隔着厚厚的門闆依舊令人心悸。
門外的宮人們渾身一顫,紛紛縮起脖子,隻有站在最末尾的一個圓臉小宮女拔腿往裡沖,卻在沖到一半的時候,被一柄拂塵攔住了去路。
内侍監王向原一甩拂塵,趁着小宮女怔愣的間隙,一旁的宮人立刻會意将她按住。
“公主…唔…”小宮女剛開口就被人捂住了嘴,隻能無助掙紮。
王向原收了拂塵,瘦削的身形裹在空蕩的官服中,遠遠一觀,不僅沒有閹人的谄媚反而渾身上下散發着世家郎君的風骨,隻可惜那雙眸子陰翳冰冷,被他看上一眼,都讓人有種被毒蛇盯上的錯覺。
王向原居高臨下地睨着她,聲音無波無瀾:“陛下尚無子嗣,哪兒來的公主。”
一瞬間,小宮女仿佛失了力氣,軟軟跌坐在地,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流。
大齊兩百餘年的氣運耗盡,長安新人換舊人,太極宮的主人不再姓謝,取而代之的是昔日的長公主驸馬,定國公宋九思,如今的大雍開元帝。
比起殿外的緊張氛圍,殿内的兩人則可以稱得上是劍拔弩張。
謝無疆衣衫淩亂地跪坐在榻上,手裡緊緊攥着一支金簪,簪頭沾着一抹鮮紅。明明狼狽不堪,卻依舊帶着一國公主的威儀。
宋九思捂着胸前的傷口站在榻前,臉上還挂着一個明晃晃的巴掌印,看起來比謝無疆更狼狽,他居高臨下地望着她,下颌線條緊繃着,泛紅的桃花眼裡翻湧着濃烈的情緒。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交接,誰也不肯退讓半分。
今日是宋九思登基後第一次萬壽節,宴席上,氣氛正濃時,對宣稱被處死實際上被秘密囚禁于承慶殿的謝無疆不僅突然出現,還送上一條斷成兩截的死蛇作為賀禮。
這一行為無異于将宋九思架在火上烤。
宴席上那些有從龍之功的大臣群情激憤,一邊聲讨一邊要求宋九思将人處置了。
想到這兒,宋九思的臉色越來越沉,迅速出手卸了謝無疆的“武器”,輕而易舉的将人重新壓在了榻上。
“放肆!”謝無疆低喝一聲,擡手還想再扇他,卻被扣住手腕,強勢地壓在頭頂。
“謝無疆!”宋九思咬牙切齒地瞪着她,片刻後,低頭發洩般吻上她的唇。
謝無疆吃痛皺眉,随即便用力反咬回去,宋九思微微一僵,不僅沒有放開她,反而暴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強勢,什麼賢人君子,什麼燕颔儒生,不過是他人前的僞裝罷了!
曾經拜過天地,敬告祖先的兩人,如今卻反目成仇,一副恨不能吞了對方的架勢。
謝無疆找準機會用力摳挖着他胸前的傷口,宋九思悶哼一聲放開她,兩人呼哧呼哧喘了好一會兒,宋九思低低歎了口氣,一如從前每次鬧矛盾一樣,主動服軟:“阿遙,朕費盡心思才護住你,别使性子了。”
那雙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中藏着數不盡的潋滟春色,紅唇染了血豔得格外you人,整個人從頭到腳都透着股活色生香的…色氣。
就憑這副好顔色,若大齊尚在,謝無疆還是高高在上的長公主,受用個把男人還真不算什麼,隻可惜時過境遷。
謝無疆冷冷将人推開:“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
宋九思皺眉,和她對視片刻,轉移話題:“…阿遙,他們待你并不好,别為了不相幹的人和我鬧。”
這個他們指的是誰兩人都明白,她的好父親為了江山休妻另娶本也不是什麼秘密,等到他執掌江山後,羅織罪名将嫡妻郭氏及其家族盡數鏟除,重新迎娶發妻為後,并将兩人比謝無疆小一個月的兒子謝長宏立為太子,這些事幾乎人盡皆知。
不巧的是,她阿娘就是被廢的郭氏。
那一日,她的外祖家,富甲天下的太原郭氏數千族人被斬首,血流成河,砍到最後劊子手的刀都卷了刃,而會抱着她唱童謠的阿娘被灌下毒酒掙紮了一夜,指甲盡斷,最終七竅流血倒在她懷裡不甘地咽下最後一口氣。
那個陽光明媚的春日是那樣的冷,冷得讓人牙齒打顫!
可是,沒有人指責高高在上的建成帝,甚至有才子贊他為了大業忍辱負重。
謝無疆起初不懂,明明是忘恩負義、薄情寡恩,為什麼還有人作詩立傳,後來她懂了,因為掌握話語權的從來不是理字而是權勢,因為掌握權勢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阿遙,乖一點,我會盡力保全你。”宋九思的手指在她光滑的臉蛋上緩緩下滑,捏住她的下巴,稍稍用力将她從回憶中喚醒。
謝無疆閉了閉眼,将過往的舊事重新壓回心底,嘲諷道:“何必呢?”
她的不識擡舉讓宋九思不滿地蹙了蹙眉,捏住她下巴的手也加重了幾分力道。
“阿遙,你怨我。”宋九思執拗地盯着她眼睛,想從其中看出點什麼,可惜她的眼中盡是冷漠。
他的話讓謝無疆忍不住發笑:“你為臣不忠,為夫無情,對我極盡利用,難道我不該恨你?我謝無疆,生來尊貴,大婚之日,上半夜入了洞房,下半夜驸馬謀反,一夜間淪為階下囚,難道我不該怨你?”
宋九思眼底閃過一絲痛色:“阿遙…功高成怨府,權盛是危機,宋家近三十年來,看似花團錦簇,深受皇恩,實則鮮花着錦,烈火烹油。”
“難道不是秉權日久,欲壑難填?”謝無疆唇邊噙着譏笑,“宋九思,我雖不才,卻也在權力漩渦之中輾轉了十八載。”
這話算是徹底扯下宋氏謀反的遮羞布,什麼迫不得已?說白了,宋氏早就有不臣之心!
宋家祖上平平,至四十年前宋九思的祖父一代發迹,官至劍南節度使,領兵三萬有餘。
都說時勢造英雄,彼時大齊建朝二百年,謝無疆的曾祖父昏庸無道,内□□亂,北方突厥借機集結二十萬大軍直逼長安,老皇帝被吓得一命嗚呼,死得太急,繼承人未定,大敵當前七個兒子中六個争起了皇位,毫無意外的把自己作死了,唯有居二的成王,也就是謝無疆的祖父,因為膽小窩囊提前逃跑這才保下一條小命,一家老小逃到益州被劍南節度使所救,半月後成王于益州登基,稱光武帝,在宋節度使的支持下,以匡扶大齊江山的名義集結兵力,君弱臣強也算是相輔相成。
光複大齊後論功行賞,宋家理所當然的被封為一等定國公,世襲罔替。
被戳穿的宋九思神情漸冷,片刻後,終于不再遮掩:“王侯無種英雄志,燕雀喧喧安得知!謝氏的江山難道不是從前朝奪來的?!”
謝無疆翻身而起,站在榻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語氣莫名:“你現在這個樣子看起來倒是比故作情深要順眼多了。”至少像個對手!
宋九思閉上眼,掩去眼底的複雜,片刻後,坐起身道:“阿遙,你覺得我保全你是在故作情深?”
謝無疆慢悠悠踱步到燭台前,摘下銀簪撥了撥燭火,燭火搖曳,她映在牆上的身影也跟着顫動:“自然不是。”
宋九思黑眸幽深,仿佛一方古井,讓人看不清其下交織的暗流:“那你以為是為了什麼?”
“自然為了…”謝無疆停頓了片刻,把銀簪上凝固的紅蠟擦幹淨,這才繼續道,“傳國玉玺。”
相傳傳國玉玺出自商周時期,乃上天所賜,隻有手持傳國玉玺才是得上天認可的正統天子,謝氏立國前便是得了這方玉玺才擊垮其他起義軍,順利入主太極宮,而這方玉玺在宋九思造反後卻失蹤了。
真相血淋淋的攤開,殿内陷入詭異的甯靜。
宋九思來到謝無疆面前,挑起她的下巴,目光幽深地望着她的眼睛,語氣異常輕柔:“誰告訴你的?”
“今夜過後你就能揪出我在宮裡的耳目,又何必急于從我口中得到答案。”謝無疆不以為意道,打從她今日出現在太極宮就知道,她安插在宮裡的眼線大多要折了,可是權力的鬥争勢必要見血的,避無可避。
“你以為玉玺在我手裡對不對?”謝無疆雖在發問,但語氣裡卻帶着肯定。
宋九思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手指輕柔地勾畫着她的眉眼:“你以為我保下你是為了玉玺?”
“那你想知道玉玺的下落嗎?”謝無疆彎起嘴角,笑容充滿惡意,她拉開宋九思的手,仿佛對待供人亵玩的小倌兒一樣頗為輕佻地揉捏把玩了兩下。
宋九思眸光忽閃:“你知道玉玺的下落?”
謝無疆唇邊的笑意一點點擴大,在宋九思期待的目光中,歡快道:“不知道。”
宋九思臉色陰沉了幾分,卻又隐隐帶着一絲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