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淨了兩年的松鶴院,傳出劈裡啪啦的巨響,動靜之大仿佛要将院子掀翻,門外一衆下人吓得大氣不敢出,生怕驚擾了主子把怒氣撒到自己身上。
正房内,滿地狼藉,裴昊歪在矮榻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氣,他的半張臉腫脹發青,顯得表情愈發猙獰。
裴太夫人端正地跪坐在紫檀雕花矮榻上,半阖着眼,神态安詳地數着手裡的佛珠,在幽暗的光線,緩緩擡眸,本該慈眉善目的面上蒙上一層陰影,隐隐透着幾分陰冷,恨鐵不成鋼地瞥了裴昊一眼:“發洩夠了?”
裴昊面露委屈:“阿家!”
裴太夫人心疼地看着他高高腫起的左臉,無奈地歎了口氣:“三郎,我教過你喜怒不形于色。”
“可是,那個宋迎夏實在欺人太甚,不僅敢對阿家不敬,還叫人動手打我。”裴昊捂着臉,五官有些扭曲,“呸,不過是個小門小戶出身,給咱們裴家提鞋都不夠格,若不是運道好,這天下怎麼也輪不到他姓宋的說了算。”
“三郎,慎言!”裴太夫人拉下臉,目光淩厲地看着他。
裴昊卻絲毫不懼,反而忿忿地瞪着雙眼,扭頭求助地看向端坐喝茶的裴雲楓:“阿耶,你倒是說句話啊!”
裴雲楓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擡眸時,眼底的陰狠一閃而過:“你祖母做得對,如今情形不明,不可操之過急。”
裴昊蹭得坐直身子:“難道我們就什麼都不做,幹等着裴昭傷愈與皇室聯姻不成?!”
裴雲楓皺了下眉,向裴太夫人投去詢問的目光:“不知母親如何打算?”
裴太夫人的目光掃過自己的兒孫,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聲音緩慢而悠長:“長安那頭選擇聯姻本就是無奈之舉,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聯姻之事既是護身符也是催命符,裴昭擋的可不止我們的路。”
“阿家的意思是…”裴昊與裴雲楓對視一眼,倏然起身,在地上興奮踱步,“隻要那個宋迎夏出了事,此番聯姻裴昭不僅得不了好,還會得罪長安那頭,到那時,為求自保便是族裡那些老頑固也定然容不下他!”
裴太夫人數着佛珠的手一頓,皺起眉頭,凝重開口:“如今我們還未探明虛實,此事還需從長計議,你不許胡來!”
裴昊不屑地嗤笑一聲,轉身對上裴太夫人淩厲的目光,不滿地撇撇嘴,言不由衷道:“阿家放心,孫兒不會胡來的。”
裴太夫人年過半百,識人無數,怎會看不出他是真心還是敷衍,微垂的眼角幾乎繃直,目光充滿警告地盯着他:“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會引火燒身,決不可逞一時之氣!”
裴昊最煩的便是被人說教,當即拉下臉,不耐煩道:“孫兒都說了不會胡來,阿家何必如此疾言厲色!”
裴雲楓拉下臉,訓斥道:“放肆!怎可如此與阿家說話!”
面對父親發怒,裴昊的臉上依舊不見絲毫懼怕,不以為意地點點頭:“行行行,我不管了。”他敷衍地拱了拱手,轉身氣沖沖離開。
“你!”裴雲楓怒瞪着他離開的背影,沒有看見裴太夫人無力地閉上眼,手中的佛珠轉得更快了。
半晌後,裴雲楓壓下心中的怒氣,轉頭看向裴太夫人溫聲詢問:“母親接下來打算如何做?”
裴太夫人撚動佛珠的手一頓,眼皮未擡道:“你且說說你的看法。”
裴雲楓眼珠一轉,眼底流露出狠厲之色:“三郎方才所言不無道理,隻要宋迎夏死了,無論是族裡還是長安那頭…”
不等他話說完,裴太夫人半阖的眸子唰一下睜開,恨鐵不成鋼地瞪着他,她自問并不是個蠢人,長子長孫卻被嬌養太過,隻知道逞兇鬥狠,卻無半分城府!
裴雲楓話音一頓,面露不解:“母親?”
裴太夫人一副不願意瞧他的模樣,别開視線,深吸一口氣:“要殺一個宋迎夏容易,可殺了之後呢?倘若長安借口興兵你又該如何?!向長安俯首稱臣?那又何必頂着滿門被誅的風險兜圈子!直接殺了裴昭豈不更簡單!”
被母親這麼一點,裴雲楓頓時清醒,讪讪地低下頭。
“如今南有長安虎視眈眈,北有突厥狼子野心,北庭、安西情形未明,雖說裴昭必死,但時機卻務必慎重,否則,隻守着一個河東道如何與這三方抗衡!當下最要緊的便是拿到裴昭手中的兵符,自古以來軍中便是隻認兵符不認人,有了河東、朔方、河西、隴右二十萬大軍在手,方才有望一搏。”裴太夫人一口氣說了這麼許多,臉上透出些許的疲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緩和了片刻,心中蓦然想起宋迎夏的态度,可不正與昔日漢使出使他國如出一轍嗎?!一個小丫頭倒是頗有心計和膽識。
可惜了…
裴太夫人面帶慈悲之色,默念了一聲佛号,吐出的話卻令人膽寒:“等到該做的都做了,該死的也死于仇人之手,我們的手上依舊幹幹淨淨。”
經裴太夫人點撥,裴雲楓隻覺得豁然開朗,眼底閃爍着興奮的光,仿佛已然看見皇位在朝自己招手:“母親英才大略,不輸世間男子。”
裴太夫人噎了一下,心道,不輸世間男子竟也算得上誇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