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立誰?當天晚上謝宴着急,沒顧得上再問。
但第二天一早,他洗衣服時從賀既口袋裡翻出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着句晏殊的詞。
“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鹂一兩聲。”
“三”字旁多了一短豎。
太子立誰,到這也不必再問了。
賀既睡到日上三竿,起來正好吃飯。
飯上謝宴想着三皇子被立為太子的事,又想到高祖和風的契約。“三皇子知道了嗎?”
“嗯,”賀既打了個哈欠,醒了醒神,“風骊前幾天帶他去看了三垣司門口的石碑。風骊說自己可以不再去族裡找接班,那契約就到這代毀棄了,如果有神罰,大概率也是算在風骊頭上。”
“然後呢?”謝宴問。
“然後?”賀既撐頭看他,“你為什麼覺得還有然後?”
“因為我覺得,三皇子的反應會值得再多說一些。”
賀既莞爾:“果然你看中的也是他。”
“确實,三皇子的回答很有意思。他反問風骊,‘如果哪天皇位上坐着的不再是景姓人,契約是不是就沒用了’。”
謝宴若有所思:“他竟然這樣說。”
“一字不差。怎麼不問我還有沒有然後了?”
“以後太遠,再然後的事情先留給他們自己想吧。”
......
一月最後一天,和通若離開時差不多的天氣,大雪,京城寺廟各鳴鐘三萬,送走了一個曾經好過但後來很不好的皇帝。
新帝即位那日,宴請百官。
賀既喝了很多,喝到後面一言不發,臉闆着像在開大會。
隻有袖子被死死拽着,動彈不得,被迫大擺架子坐着與人敬酒的謝宴知道,賀大人已經醉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
和新帝打過招呼,謝宴找借口離席,帶着賀既回家。
兩人特意揀沒人的路走。但或許是今天太熱鬧了,往日再人煙寂寥的昏暗小道,現在也站了好幾個人圍着說話。
謝宴認出了其中一人的聲音,是最近新上任的給事中,姓孔。
孔給事中為人清正廉潔,口頭筆頭功夫也都厲害,就是幹勁兒有些太足了。
他不止一次當衆感慨,沒趕上倒陸的好時候。可能也是因為這個,他痛定思痛,辦不了重案大案,就以量取勝!
有次他參人的奏章送到内閣,到了謝宴手上。謝宴看花了眼,還以為是那位粗心把朝會簽到表夾進來了。
抓不了大蛀蟲大走狗,大權臣自然而然成了孔大人的重點監察對象。出身顯赫、做事雷厲風行又不講情面的賀既首當其沖。
孔給事中上任後,賀既把自己的名字看煩了聽倦了,在外笑數風雲一切看淡,在家嚴令禁止謝宴直呼他大名。
這會兒孔給事中發話了:“姓陸的倒了,姓賀的又起來,你來我往,大臨江山成了大人物争權奪利的戰場了。”
一人猶豫道:“聖上年幼,賀大人是顧命大臣,分擔多些政務也是正常的。”
話音未落,另一人跳起來:“糊塗啊!如今天子勢弱,臣子勢大,君不君,臣不臣呐!”
其餘人也附和:“是啊!而且這賀既做事毫不顧忌,也不管同朝為官的情誼。那荀鶴從前和他什麼關系,雖然頂着陸黨名頭,也沒幹什麼太出格的吧。出了事,人家散盡家财躲到飛來寺,頭都剃一半了,還是被他逮回來送進刑部大牢。那牢裡關着的都什麼人啊?荀鶴以前親手抓進去的人啊!”
“啧,要這麼說,那陸宣芳以前見着我們還眯着眼,笑呵呵打招呼呢,這還不如......”
有人打斷:“诶呀,我們是在說現在的壞處,想着怎麼改好,大人這樣說就走偏啦。”
“呵呵是是是,”拿陸宣芳踩賀既的人自覺失言,趕忙認錯,着急轉移注意,“如今這朝中有名有姓的人物裡,我看就謝大人當得起‘清流能臣’四字了。”
“别說,這兩人還真适合打擂台。都是一甲出身,都年紀輕輕平步青雲高居内閣,還都是顧命大臣呢。真是,這種人一次出現一個都不得了,還一次來倆,不是天生的對頭?”
“小謝大人出身貧寒,曉人間疾苦,知你我不易。論脾氣性情,滿朝找不出第二個了。論能力,赈災秦地動搖陸黨,領兵甯北叫蒼人不敢南下……往後确實隻有他能與賀大人相互制衡了。”
“我一直就覺得他不錯,明兒一早我就去遞投名狀……”
“那個……”有一人在黑暗中躊躇舉手,“今年元宵那天,我好像看見他們……一塊下了馬車,去……”
“去幹嗎?你倒是說啊!”
“去逛燈會。”
四下皆靜,許久,有人醞釀出了個清脆的“操”。
謝宴聽了會兒,挑了個聽不着自己和賀既名字的時候,走進此起彼伏的罵聲裡。
他揮手緻意,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架着賀既走遠了。
到了家,賀既不裝沉默寡言那套了,在屋裡到處走到處翻。
謝宴跟在他後邊收拾,搞了遍大掃除。
“找什麼呢?”謝宴問。
“找東西。”
“什麼東西,重要嗎?”
“你的寶貝,還問我?”
謝宴把賀既腳邊的凳子扶正,坐下,把人扯進懷裡摟着:“我的寶貝已經抱着了。”
賀既皺眉想了想,搖頭:“是另外一個。”
“另外一個?”謝宴單手抱起賀既,繞去書房,從書櫃頂上取下一個盒子,“這個?手表?你不是說睡覺聽着吵,我收起來了。當着你面收的,忘了?”
“哦,”賀既拿過匣子,放到耳邊聽了聽,“不吵啊。”
賀既突然短促地“啊”了一聲,把盒子打開。剛一打開,他瞳孔猛地收縮:“怎麼不動了!”
謝宴被拘着裡裡外外、上上下下研究了三天,陪賀既達成人生第一次曠工成就,但還是沒弄明白手表指針為什麼不走了。
“這或許是個好兆頭,我要長生了。”謝宴捧着碗筷喊賀既吃飯,并下了定論。
賀既按着書,就着謝宴手裡的碗扒了口飯,邊嚼邊一目十行。
謝宴抽走書,把飯墩到賀既面前。“從天工開物讀到聊齋志異,該吃飯睡覺了。”
賀既有些煩躁,挪開飯,敲桌面。
謝宴把書舉高:“不行,你就顧着看這裡頭的狐狸精,都不看我了。”
賀既踮腳搶書:“還我,裡面有個人情況和你很像。”
謝宴低頭,在賀既臉上親了一口。
賀既愣住,眼睛紅了。他偏開臉擦掉眼淚,擡頭在謝宴臉上也親了一下。
“對不起,我就是……”賀既說。
“我知道,”謝宴抱着賀既,慢慢左右搖晃,“我也很怕,特别怕,怕一覺醒來看不到你,這幾天都不敢睡了。但我不想讓這種恐懼支配我們的生活。”
謝宴:“如果有一天我會消失……”
賀既:“閉嘴。”
“……那現在的每一天我都想和你好好度過。”
謝宴下巴蹭在賀既耳廓。
“我來到這裡,離開了父母,也很想他們。頭幾年特别想,後來就夜裡沒人了偷偷想。但我不會因為見不到他們,就放棄自己的生活。”
“我過得好,愛我的人才不會擔心,這是他們教我的,很簡單的道理,做起來卻很難。我努力這樣做,也相信他們可以做到。所以我覺得他們應該都還不錯,像這個時間我爸該拉着我媽看電影了。這樣一想,我覺得被賀豫卿無視了三天的自己更可憐一些啊。”
又過了些日子,在朝中人習慣了兩人同進同出,并能熟練地對他們偶爾捂在一起的爪子視若無睹,甚至自欺欺人贊歎一聲“友情地久天長”時,謝宴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自己走進了一片霧裡。霧裡鬼叫連篇,霧散開,顯出一巍峨建築,門上挂一匾額,匾額上書“幽都”。
謝宴二話不說開始往回走,重新紮進霧裡。
鬼叫變成大叫。“人!停下!”
謝宴不停。他堅信這是鬼話,不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