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想要什麼?”
符桓之沒有接話,世人好像都知道他想要什麼,唯獨他自己不清楚。重渺也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反去問他這次的酒如何。
“不如何,淡得和水一樣。”說着把空了的酒壺拍到他身上,“你愛去哪去哪,别待在蔽日堡惹人讨厭。”
重渺放出去的流言和不知何人所為的話本像雪花一樣勢要席卷八荒寰宇每個角落,原本已為衆人淡忘的有關蔽日堡慘劇背後的秘密再次成為江湖中口耳相傳的街談巷議,人人都有資格替他答一句他恨蕭崇。他生就是魔族,蕭崇要殺他,原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根本談不上執念于心經年不忘。夠不着犯不上,可符桓之卻再次感到口舌幹渴,酒瘾上頭。
符桓之與重渺擦身而去,高大的魔族抱臂看他,身後的景象再次變了。
“阿笙,跑,跑得越遠越好。”
那是他的母親,永遠端莊秀美的母親,她躺在血泊中,在倒下之前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将他推出去。在他的身後是烏壓壓身着甲胄的魔族,而身邊是用劍指着他的蕭崇和吹梅山莊其他的弟子們。他不敢回頭,隻是一直跑,可是他要到哪裡去,不管他跑到哪裡都是鮮血和火光。
他的母親死了,父親也死了,可能是死在魔族的手裡,也可能是死在那些中州名門的手裡。今晨乳母特地替他梳好的發髻散亂開,他摔倒在花圃中,亂發挂在園丁精心修剪過的花枝上,他用力掙脫,扯得頭皮疼到麻木。他的臉上都是污泥和劃痕,額心侍女特地為他點上的朱砂在這般狼狽的情态下顯得萬分滑稽。明明之前還是好好的,他的姐姐要成親,婚事盛大的幾乎天下有名姓的人物都來赴宴。
姐姐呢?
他已經沒有力氣再跑了,他到秀閣前時原本嫩白圓潤的指甲變得觸目驚心。新嫁娘臉上一大早起化得妝已經差不多全脫了,好不難看。他被少女緊緊地摟進懷裡,臉被按在姐姐胸前,他看不見,隻有耳邊一直能聽見血順着劍鋒滴落的聲音,滴答滴答,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好似要錘破他的耳膜。
來人身上玄裳紅底的吉服被劍鋒削去了過長的下擺,浸透了鏖戰時的鮮血,修羅刹鬼一樣出現在符筝面前。他沉默了很久,像是于心不忍,但握劍的手卻沒有松開一絲一毫,“……所以把桓之交出來吧。”
“便是旁人說這句話也便罷了,為什麼偏偏是你?”還是個弱小可憐的稚童的符桓之被少女以一種要揉進骨血的力道死死抓住。
“沒有旁人了,已經沒有人了,你還不明白嗎。我父親、兄長、同門同道……”他哽咽着微微擡高了下巴,“不能再有人死了。”
那時候的蕭崇還不是德高望重山呼百應的吹梅山莊主人,他剛滿十六,他的父親正直壯年,兄長是人人稱頌,被給予厚望的少掌門,而他隻需放任自由,做江湖中最任情任性的少年俠客,有愛侶有知己。不過人生不如意,十之有八/九。他喜歡的姑娘隻戀慕他大哥,當時的符桓之又太小,小到還不夠做他的知己良朋。山之将傾,尚有餘息,而這一切卻發生的毫無征兆。須臾之間家國天下重于千斤全數系于他一人肩上,他撐不下去了,他說,“阿筝,我沒有辦法。我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們一母同胞,如果阿笙不應活,那便把我們姐弟一起殺了。”她終于擡頭看他,慘白的臉上添了些笑,“我不恨你,也不會怪你,如此也算成全我們一家團圓。”
“他們要的不是你。”
澤同星河,被彼流輝。他的母親原是象征幽州星輝的魔女,卻沉淪情愛甘與人族出逃遠走,緻使幽州永夜。分明是一母同胞,長姐完全繼承了來自父親的人族血脈,而他自小便被雙親壓着修習抑制魔氣的心法。是他貪玩耍滑才造成了今日的惡果。
他被提着後領大力從符筝的懷裡拽了出來甩在地上,應該是很疼的,地闆那麼硬,往日他便是碰了一下也要扯着嗓子哭到所有人都來哄着他寵着他。可如今他感覺不到疼痛,周圍一圈的人像是虎狼,他原本隻知道幽州魔族的眼睛是紅色的,原來中州人的眼睛也可以是紅色的,那麼他的呢。
一個不容于幽州,也不容于中州的混血小雜種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劍光如霜,白虹貫日。
蕭崇的劍直直刺入他的胸口,簌簌如紅梅吹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