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心墨意修為在這一輩吹梅山莊弟子中雖已屬佼佼者,但到底還是過于年輕有待精進。長時間禦劍趕往建木營地,浸透了鏡海水化作的嗔妄之雨,兩位劍修明顯趨于不支。
可一旦停下歇息,蕭崇那些陳年舊苛便又紛至沓來,糟擾不絕。
戰事前線的消息,江湖中倒了幾手的消息,幽州細作帶回的消息,靳師弟遊曆四方傳回的隻言片語,四方流言勉勉強強拼湊出一個完整的符桓之。
而如今那人就在他此行終點,更是讓壓抑在五瓣梅下的魔怔不斷翻湧。
蕭崇長歎一口氣,吩咐墨心墨意二人留作修整,自己先行一步和此番主事的漠長史等人彙合。
是以符桓之在營地臨時搭建而顯得潦草簡陋的角樓上看見的便是獨行禦劍,一身塵土落拓的吹梅山莊掌門蕭崇。
他看着他雖沒說話,但蕭崇眼底的笑意又好似故友重逢,當擊劍長歌滿飲此杯。符桓之不解,難道這于他當真是一件好事不成。如今他倒是明白少時他為什麼會不喜歡蕭嵩,讓人無可指摘的大家做派,正氣淩然悲天憫人的像個假人。沒成想原來最跳脫難安的蕭懷言,最後也成了一個假人。志承其兄,深肖其父,為大義為大道,唯獨沒有自己,假的不能再假。
符桓之不再看他,轉身乘上狻猊,那兇獸隻幾下便成了天際一抹黑點,不見蹤迹,隻餘方才他站定的那處欄杆上留下幾個清晰的指痕。
吹梅山莊掌門到來自然是大事,一早有人通傳,靳白最是坐不住,撩開帳子就朝他跑了過去,還不忘連聲喊着“師兄”。靳白見他愣神,在他面前虛晃了幾下,猜到他是瞧見誰了,似有不快地撇嘴,“哎呀朔安公啊,可是好大的架子。”
蕭崇不禁失笑,他這個中州炙手可熱的少年俠客小師弟在符桓之手裡怕也讨不到多少好處。
想來中州名門不願幽州在此事中摻一腳的要占多數,但王朝那邊的仙台長史卻是世外仙音峰出身,并非中州世家,自上位以來從來不把中州的規矩放在眼裡,而且他身後有風氏皇帝撐腰,此次自然也不會把各派的阻攔當一回事。況且如今中州大能多聚在建木,好比中門大開,将幽州君侯中戰力最強的符桓之放在眼下,自然要比将他留在碧山營地養虎為患來得要好上千百倍。是以再不情願,也沒人能對漠南星的提議說上一個不字。
但符桓之畢竟是符桓之,便是在魔君面前也不必卑躬屈膝,幽州權柄在握順位第三的一方領主,單槍匹馬一人赴會。對上中州人問他來者誰,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齒縫裡輕飄飄吐出一個“符”字,足夠叫在場嘩然失色。
靳白的話匣子若是打開了便很難收住,蕭崇隻得出手攬住他往他來時的帳子走去,将他的話頭轉回正題,邊走邊問他如今議事進度。
他們進去時趕巧正議得激烈,一個身材壯碩的青年男子拍着桌子說“天霄宮也太不給面子,如今的局面,他沈鳳磬多少要擔一些責任,他倒好,做了烏龜縮在山上不出來,派個畜生代他傳話。想他和畜生一奶同胞,也算合情理了。”
這話說得忒難聽,座下大都皺起了眉,可也沒人開口反駁,一來對于天霄宮是有怨言的,二來話雖難聽但也勉強在理。蕭崇想自己是在南海待得太久了,江湖中這等人物都能吃得開也真是奇了,他略巡視了一圈,主事的漠南星反坐在下首,最上頭桌上趴着的是一隻花色烏雲踏雪的狸奴。
靳白少年氣性大,看他朝前踏了一步,蕭崇便知曉他要說什麼,于是攔下他,在衆人的注視下對着那隻狸奴躬身作揖,也不多說什麼。那一直神色倦怠的狸奴直起身來,嘭的一聲中變作了一隻通身雪白的異獸——風聲獸向着蕭崇回禮。
此時神色不忿的衆人才由嗔轉驚,隻有拿鎏金燒藍蝶紋扇輕掩半面的少女笑出了聲,“熊家小子,這是自家人打了老祖宗的臉。年輕人火氣旺是好事,火燒了心肝蒙了眼可要叫人笑掉大牙。”
那青年是千沼林獸族血脈,而開口嘲諷他的自也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二八少女,而是鳳麟洲主人有翼族族長孔雀。兩族世代為了千沼林歸屬而不睦,便是被迫聯袂終究還是給點火星就着了。
漠南星終于坐正了身姿,輕咳一聲阻斷了這場糾紛的延續。
風生獸端坐在上首,莊重肅穆,口吐人言,一如天霄宮沈仙官的音色,“年節之後在下應公子瀾之邀,同赴春臨為找出破除詛咒之法。如今大錯鑄成,無論有心無心,再去争辯已無甚意義,唯有以此殘軀竭力彌補。若一定要追究根源,在下如今與風瀾割袍斷義,但終究曾為莫逆,不願揭人私隐。風聲獸乃我天霄宮鎮山聖獸,乃天地間風之主宰,修為道法遠勝在下,今由其代效犬馬,供漠長史驅策。”
漠南星攏袖歎道,“沈仙官有心了。本令君知曉沈仙官自天瀾城一事後身體大為抱恙,如今抱病依舊感念多受百姓香火極力施術庇護一方,如此窘困依舊将聖獸派出,實是令本令君汗顔。”
風聲獸傳完了沈鳳磬的話,又變回了狸奴模樣跳上漠南星膝頭團起身子閉目淺眠。
鳳麟洲主将團扇抵在胸前,一雙青蓮花目波光流轉,出言卻咄咄逼人,“沈仙官連事情的因由都不願細說,難道我們冒着天大的風險強闖神界,卻要連為何要這麼做,究竟要怎麼做都不該知曉?”
蕭崇自然也想知道他的答案,風瀾是風氏的風瀾,漠南星是風氏的仙台長史,旁人不知道的事,他卻未必不知道。蕭崇昔年認識的是從天音峰初入江湖求索問道俠氣天生的漠南星,但如今的漠南星,是扶着還是儲君的風氏皇帝從師酉之亂中全身而退,肅清十宗,血洗筠都白玉京的王朝新貴。
但漠南星坐在那裡,通身是不容置喙的氣度,他隻是四兩撥千斤,“吾等此行目的隻有一個,傾盡全力,阻止風瀾。”
待那些低低碎語終于平息,漠南星重掌主持,将今日通過天演命盤窺得的現況說與衆人。靳白在蕭崇身側耳語,說符桓之向來是不參與進來的,其他人也樂得如此,免得鬧得難看臨了生什麼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