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多艱,别來無恙啊,我的殿下。”
用袖口擦去臉上濕漉漉的口水,符桓之推開狻猊的腦袋,對上了幽州副君隐藏在半副金屬面具下的眼睛。
身軀和嬌小沒有半塊銅闆幹系的兇獸撒嬌似地發出被無視而不滿的嗚嗚聲,符桓之敷衍地順着捋狻猊的鬃毛,擡眼問道,“你不在碧山坐鎮,來這裡做什麼?”
“數月不見,哦不,對你來說不過幾日罷了。”重渺做出一副外甥叛逆的可憐舅父模樣來,可戴着面具,隻有下撇的嘴角露出,隻會教人覺得可怕,假惺惺道,“但竟生疏至此真是教人寒心哪。”
符桓之不理會他的顧左右而言他,直言道,“他來了對吧。”
重渺不置可否,隻是高深莫測地笑着。
“難怪我在建木之上一直有種被人窺探着的感覺,和當初在角鬥場做奴隸時别無二緻,都一樣讓人惡心到想吐。”符桓之拍着在他身側乖巧坐着的兇獸的額頂,回敬副君殿下同樣的笑意,“也是,如果不是有所圖謀,各位又如何會做把我送去給中州人當便宜打手的虧本買賣?”
“都說小孩子是越長大越不可愛,便是我們有所圖謀,也要殿下甘心入局啊。”重渺端得是厚顔無恥面不改色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他說,“還沒請教殿下,在建木之上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嗎?”
符桓之望着遠處被中州名門們簇擁着的蕭崇,有同門好友、同道知交,與此方格格不入的歡呼熱鬧,他冷聲道,“不,什麼也沒有。”
如果說眼見的不一定為真,耳聽的不一定為實,那麼通過人心執念扭曲而成的幻境又有幾分真幾分假?他唯一可以确定的,那朵開在他胸口盤根錯節蝕骨吸髓的五瓣梅是真實存在的。除此之外,那些由蕭崇單方面發出的邀約——“我在建木之下等你”,符桓之暗自笑起來——
也許誠如符筝說的,他們本可以是把酒言歡快意恩仇的知己良朋,甚至在八荒六合傳為美談。但人生在世最為妄想的意猶未盡是“本可以”這三個字,最為痛苦的無盡懊悔還是“本可以”這三個字。因為事實是,如蕭嵩年壽不永,尚未施展抱負便慘淡收場;如符筝隐退避世将劍鋒埋藏改習岐黃之術,醫人卻不醫己;如符桓之茹毛飲血靠牙齒和拳頭在蠻夷之地掙活下去的希望;如蕭崇壓抑少年時候跳脫浪蕩的心性用并不寬闊的肩背扛起一派複興的使命。
符桓之讨厭為既定的事實去做一些毫無意義的假設,所以,他不會來,他也不必等。
他說,“與其問我,不如說說看這出好戲真正的主腦司城主,他是否尋到了他想要的。”
重渺支着半副面具低聲笑着,“司檀華的心太大了,很多時候便是陛下恐怕也不知道他心底真正的想法。唔?”
身旁的重渺發出一聲驚歎,符桓之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在人群中仿佛鶴立雞群,一身玄衣纁裳龍章鳳姿的男人,符桓之皺眉,“風玚?原是我錯怪殿下了,常年躲在溶岩地底閉關的魔君和中州的皇帝都齊聚蜀地,想來此處才是兵家必争之地啊。”
“如今中州的形勢不甚明朗。”重渺負手臨風,緩緩說道,“風玚血脈不純,是以一直為十宗诟病。他幼時在筠都街頭流浪十餘載一朝回宮,風荀昱為他樹敵頗多卻沒留下隻字片語的傳位诏書,以至師酉之亂。是漠南星從天音峰下山以一己之力平叛,可世外之人不可介入政權之争,漠南星違逆師門祖訓,為天音逆徒,應受三刑九戒,不死也和血裡撈出來沒有兩樣。所以說,風玚雖然性疑成病,但這世間還有什麼值得他信任的,大抵也就一個漠南星了。可他視同手足的長史大人前腳剛上建木,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世勳門閥們可沒有百姓為先的想法,反倒借着這場人為的所謂天災又起波瀾,說是風玚帝位不彰才有此禍,鬧得白玉京人心惶惶。”
“漠南星能用十宗勳貴的屍體給風玚的帝位鋪一次路,他們便不怕再落一個這樣的下場嗎?”風玚不可能知道漠南星什麼時候會從建木下來,所以他是一早就白龍魚服出了筠都,連重渺在他現身前也不知曉。不過比起人心鬼蜮的白玉京,或許對他來說蜀地營地反而安全得多。符桓之對這些君臣久别重逢的場面興趣不大,側身問道,“屍位素餐的酒囊飯袋們沒必要和自己的性命過不去罷。”
“當然是有好說客許諾了他們一些足夠吸引的東西,讓他們以為憑借核桃般大小的腦仁也能輕易獲取。”重渺聞言笑說,“昭嘉大長公主和風玚不睦已久,她好像得了什麼有趣的玩意兒,打算扶新的傀儡上位。而且十宗之中雖多是廢物,可楚氏的嫡公子倒算得上是個人物。風玚曾把胞妹嫁給他,頗為得意造就一對怨偶,如今卻又成了十宗和風氏分庭抗禮的一把好刀。”
“副君也摻了一腳罷。”符桓之低頭調整着護手,狀似漫不經心地接話道。
重渺訝異道,“朔安公如何會有此想法,本君不過是個隔岸觀火的缺德人罷了。”
“隔岸觀火還是火上澆油,隻有殿下自己知道。”狻猊下犬式舒展着軀體,繼而锲而不舍地拿腦袋拱着符桓之。
“不不不,”重渺否定道,“本君一向是個和平主義者,再起戰火無論對幽州還是中州都不是什麼好事。隻是朔安公,建木之行于你怕是開始生出了一些人類的恻隐之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