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靈，器靈，”沈燎應聲道，“可據我所知陵陽未曾有劍修。”

高階靈物，人間能見到的便是劍靈和器靈。

“城主，你可曾……”晏清開口詢問，根據筋脈愈合的程度來看，錢業的筋脈基本已經完全愈合，靈力也已恢複如初，他大概率是最早接觸這靈物的人。

“器靈……器靈……”錢業兀自喃喃，聲音像是秋風裡簌簌而落的秋葉，他猛的擡頭，手分明要觸碰沈燎的衣袖，卻終于在還差分毫時收了回去，“是……星移扇。”

素來褐色無波的眸子裡冰封的情緒寸寸皲裂，他狠狠皺眉，恍若整個眼眶已經用上了全身的力氣，以至出口的話輕輕散落在空中：“是星移扇。”

這扇子通身雪白，扇面輕薄似蟬翼，镂空雕着各式的花草，無端平添幾分風流意趣。扇骨以深海砗磲【1】雕琢，瑩白如玉，其間嵌暗銀紋路，若隐若現，流轉間似銀河傾瀉。

陵遷谷變，物轉星移。

城主府的地下室泛潮，昏暗的燈光陳舊泛白，沈燎依舊一眼看見扇子背面染上的血漬。

這是他父親的魂契法寶。

“昨晚……我去看你父親時帶上了它，”錢業的聲音低低的，“此外未碰過别的東西。”

沈燎見到這扇子第一眼便覺親切，他隐約在記憶裡看父親用過。他見過的。而沈羨此人風雅，是标準的世家公子模樣，連武器都格外精緻。

“沈燼隐，你用靈力注入其間，探探器靈可否還在。”晏清歎氣，大概率……是灰飛煙滅了。

沈燎應聲拿起被錢業放置在檀木匣子裡的星移扇，他的手指雖不敵蘇暮平那般白皙似玉，但骨節分明，手背精瘦有力，在地下室昏暗的燈光裡意外顯得修長。

晏清咂了咂嘴。

司命殿下其實一直很喜歡看旁人的手。

“根據《三界偷窺處罰條例》——”靈鑒賤嗖嗖展開虛拟法典，“偷看美手超過三秒需繳納糖葫蘆一百根！”

留影石畫面切到晏清過往作案記錄：少司命研墨時的手指、東海龍太子彈箜篌的指尖……統統被打上“已鑒賞”鋼印。

晏清：“……”

愣神的片刻沈燎已經緩緩向星移扇裡注入了靈力，他近乎輕巧地捧着父親的遺物，像是珍而重之地觸及了識海裡被白霧包裹着的，出走十數年才得以再見的過往。

星移扇骨冷硬，扇面紋路繁複。它在觸及沈燎的一刹那扇骨恍若輕顫了顫，扇面盈盈泛着月白的光，那光太溫太涼了，晏清無端看出一點淺淡的綠意。

若有若無地，總好似錯覺。

旋即扇骨發出嗡嗡的嗚鳴，在冷潮的地下室裡帶起了回音，婉轉哀歎，像是隔着數十年時空，終于得以再度觸及故人血脈的嗚咽。

這世間相逢本就不易，重逢更需萬裡挑一的運氣，以至于驚鴻的一眼，再見便是哽咽。

盈盈的微光自生長出蓬勃，此刻晏清親眼看見那點綠意勾勒出了一個人形的虛影，凝實了一隻手放在沈燎的額頭，卻連額間的發都不曾吹起：

“燎兒。”

話音落下星點的光逐漸散作螢火，晏清指尖輕輕一碰便瞬間順着筋脈浸透魂靈，化作一圈溫熱的波動。

是殘碎的器靈。

器物要吸收上萬年的靈力，要遇見神魂共鳴的主人，還要在無數次戰鬥裡心領神會地曆練才可以養出器靈——好不容易有了自主意識，卻甘願為了陵陽百姓燃燒自身化作碎片螢火，治好這本不該降臨在他們身上的災難……

隻是可惜它和小主人再重逢，額間輕輕一落便是永别。

水無定，花有盡，會相逢。可是人生常在别離中。【2】

晏清當初提筆寫下的“陵陽救疫”，四個字恍若帶着火星的回旋棍，此刻終于掃中了她麻木僵硬的魂靈，迸出火星一片。

炸開的火星引誘着無數飛蛾撲向燭火，卻招搖出了陵陽城澎湃的生機——這裡的生靈自有自的磅礴，他們從來都不需要被所謂的“天女”拯救。

而她在不知不覺間成了一個高高在上的執筆者，寫下晏清命格的“陵陽救疫”四個字恍若笑話——此刻駐足而立，驚覺自己揮毫潑墨的每個“救”字，皆需以萬民血淚研墨；每道彰顯神威的谕令，都踩着蒼生脊梁镌刻。

天道需要神女拯救蒼生來彰顯神界威嚴，因此百姓就必須一無是處，手無寸鐵，必須逆來順受地忍受這些本不該降臨在他們身上的苦難。

祂要蒼生哭泣，要蒼生跪着求索，用他們的血淚來彰顯祂的偉大。

“原是本末倒置了。”晏清自嘲地輕哂，并非人間有神明所以有疾苦，而應當是人間疾苦生，因而見神明。

器靈散做的螢火紛飛，星移扇再度陷入沉寂，仿佛方才璀璨的不過留影石的幻影，晏清道：“野草何需園丁？給些風雨便自會連天。”

流年已逝，斯人不再。所幸器物有靈，魂佑千秋萬萬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