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月份的槐雲縣騰騰地蒸着熱氣,老街兩旁栽着一溜的大樹,五六十年前栽下的,長到現在個個都有三層樓那麼高,遮天蔽日,樹葉子綠得發黑,在太陽下面蜷縮成一團。
下午四五點,太陽蔫了生息,不再如正午時那般火辣辣,紮得人無處可躲,反而落出一片橙光的溫柔。
“小心點兒,不要不看路!”
自行車一下子刹在路中央,車座上的男人單腳着地,慌慌忙忙穩住自行車。
三個孩子呼啦啦地突然從路北蹿出來,男人毫無防備,猛地握住刹車,差點連人帶車倒地上。
七八歲的小孩子最讨人厭,渾身總是有使不完的精力,聲音又大又刺耳,走在路上一點路不看,呼啦啦地叫着嚷着就是往一處跑,撿瓦打水漂,逗貓撩狗,偷瓜摸棗,什麼都幹。
那三個小孩子一陣風一樣,顯然沒聽到男人在後面氣急敗壞。
男人洩憤似地狠狠踩上腳蹬子,飛快地離開了這片是非之地。
“你小子又跑去鬼混!”剛跑到對面,落在最後面的小男孩被站在店門口的爺爺一把揪住領子。
“哈哈哈,這下抓不到我們了吧。”前面的一男一女兩個小孩聽見張老頭獨特的大嗓門,停下來回倒騰的小腳,轉過身賤兮兮地做了個鬼臉。
“你們有種别跑,給我等着!”
被張老頭揪住領子的張明意抓住爺爺的手使勁往外掰,一個細胳膊細腿的小娃哪裡是常年幹重活的張老頭的對手,他撲騰了兩下沒有任何效果就識相地耷拉下腦子,等着爺爺的狂風暴雨。
“這是我孫子,張明意,”張老頭的唾沫卻沒有跟往日一般飛濺到小娃娃頭頂上,而是手上輕輕一推,“張明意,這是咱們的新鄰居,叫人。”
張明意耷拉着的腦袋終于擡起來,一個看起來和陶姨差不多年齡的女人正低頭看他,眼睛都在笑,暖洋洋的。
他喜歡。
旁邊站着一個比自己高了小半頭的小男孩,攥着女人的衣擺,垂着眼睛看他,和旁邊的女人截然不同,他臭着一張臉。
他不喜歡。
這個年齡的小男孩整天瘋跑,腦子不知道塞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天天昂着個臉誰都不服氣。
張明意脖子後面的力氣突然消失,他右腳往後撤了一步,把手裡張老頭趕集給他花兩塊錢買的掉漆癟肚的金箍棒斜着橫在胸前:“呔,你這妖怪哪裡逃!”
眼前的“妖怪”還沒有什麼反應,“唐三藏”張老頭先一巴掌拍到他後背:“混小子看電視劇看魔怔了,趕緊叫人。”
他這個齊天大聖一個沒站穩,身子随着後面那一巴掌晃蕩幾下,手中的金箍棒一下子戳到對面人的腳下。
瞅着那根戳到人家腳邊的棍子,張明意丢人丢到家,丢到恨不得原地跳樓,逃離這個世界。
張明意極為悲壯而緩慢地直起身子,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武俠戰敗,身姿悲壯,還要慢放。
他張明意算是個英雄,隻是太過倒黴,碰到了以張老頭為首的反派,自己還被一掌掀翻在地。
丢人!太丢人了!
身體挺直了,張明意的頭卻偏到路北,嘴上嗫嚅着捍衛自己的尊嚴,嘴唇開開合合,就是吐不出來一個字。
“明意,我是何春暮,你喊我何姨就行,這是從家那邊帶來的巧克力糖,你嘗嘗看喜不喜歡。”笑盈盈的女人先開了口,不由分說地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大把巧克力糖豆塞進張明意手裡。
伸手不打笑臉人,不過七歲的張明意從小跟在張老頭身邊,早早領悟這個人生至理,面前的何春暮笑得很溫柔,他最喜歡笑得溫柔的阿姨,剛才的屈辱瞬間煙消雲散,他歡歡喜喜地接過糖豆,仰着臉乖乖喊人:“何姨好。”
張明意生得好看,一雙眼睛亮堂堂地看着何春暮,逗得何春暮笑得更開心,又一把糖豆塞進張明意手裡。
張明意手小,剛才那一把已經捧滿了,何春暮就蹲下來,半彎着腰把糖豆塞進張明意上衣的小口袋。
張老頭伸着胳膊極力阻攔:“夠了夠了,給小序吃,明意吃不了那麼多,夠了夠了,再塞這小子就該晚上躲在被窩裡偷偷吃了,小何,夠了,真的夠了。”
何春暮把張明意的兩隻衣兜塞得滿滿當當,直到一顆都塞不下去才滿意地站起身:“張叔,明意今年多大了?”
“七歲了,猴子一樣,整天上蹿下跳的,頭疼!”張老頭半是埋怨半是得意。
帶孩子的老人總是這樣,一聊起小孩子沒完沒了,最後還非要抱怨一下才肯結束。
“何序馬上就要九歲了,比明意大兩歲,”何春暮蹙眉看了看緊緊攥着自己衣角一聲不吭的兒子,“小孩子還是活潑點好,我家這個整日闆着個臉,悶悶的不愛說話,我都快愁死了。”
“诶呀,這有啥,正好我家有個皮猴子,小孩子之間最容易熟起來,以後他們挨得近,一起玩玩孩子就活潑了。”張老頭轉身輕輕拍了拍張明意的後背:“張明意,叫哥。”
面前的男孩一張臭臉,硬氣得跟剛才乖乖叫人的小乖孩判若兩人,抱着那根金箍棒梗着脖子:“我不。”
“你這混小子——”張老頭擡手佯裝要落在張明意背上。
“欸呀欸呀,沒事沒事,差個兩歲差不成個哥,叫不叫無所謂,這倆孩子算平輩,玩玩就熟了。”怕張老頭的巴掌真的落到小明意身上,何春暮慌忙岔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