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仆一讓開身子,阿福推着輪椅從大堂進來,那隻蒼白的手撩開簾子,坐在輪椅上的男人一頭黑發用一根普通至極的木簪别起,穿着蒼色的半臂廣袖長袍,銀色的絲帛腰帶挂着一塊狀如芙蓉花開的白玉佩,溫溫柔柔的聲音,偏偏卻讓月千裡覺得大難臨頭。
樓月滿慢條斯理的整理着袖子,叫住他:“千裡,你過來。”
月千裡掙紮了許久,才不情不願地慢吞吞走到樓月滿面前,方才偷奸耍滑地樣子早就不見了影蹤,老老實實的像個鹌鹑,江不夜便好不閑暇的抱臂站在一旁看着。
他發現,月千裡整日遊手好閑吹牛好賭,唯獨在樓月滿面前露怯,避之簡直如洪水猛獸難得規矩。
樓月滿道:“上月賬目上銀錢少了三十兩,你拿沒拿?”
月千裡心虛道:“沒有……”
樓月滿:“趙小公子跟我說,你上月和他一起去了常樂坊三次,沒有嗎?”
月千裡支支吾吾不說話了。
樓月滿像是拿他沒辦法了,輕歎一聲:“就這樣下去,你何時才能從我這裡贖身呢?”
月千裡要是敢罵出口,必然也要在冼川邊指名道姓大罵他樓月滿三月不歇。
這又要從月千裡的身世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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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前的冬至,一身髒污狀如犬狗,正在和一群小乞丐在路邊讨價還價一塊已經發馊了的饅頭的月千裡被樓月滿撿到,帶回了芙蕖鎮。
彼時月滿樓剛剛開張,人手不夠,經營慘淡,阿福問樓月滿,為何獨獨撿這一個小孩帶回來。
樓月滿看着洗幹淨的小孩眼神防備、兇狠如狼、五歲竟然是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口,隻能縮在角落裡看着他。
他慢悠悠道:“為什麼救他,自然是給我月滿樓找個能打能幹活的了,我看他身體強壯,想必是挺能打的,至于不會說話......以後慢慢教就是了。”
“名字就叫千裡好了,枉我不遠千裡去撿你。”
“此後,你要為我月滿樓幹活,每一筆支出我都記錄在冊,等你以後萬一若想跑了,需得還我這些年來的債務,唔,過來簽個字。”
什麼也不懂的小孩看對方坐在燭火之下的帶着笑意的清俊面容,漸漸松了戒備,以為自己遇上了一個善心大發的絕世大好人。
對方一手拿着毛筆,教他在那張賣身契上寫下自己剛有的名字,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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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千裡不情不願道:“我會還給你的,很快!”
樓月滿像是對他早已經失去信任,哀歎道:“也不知你如何養成了現在偷奸耍滑的性子,按照你成年之後的規定,每欠我一筆,本息按三倍付給,再如此這般下去,我内心都有些慚愧了。”
月千裡冷冷哼了一聲,不想搭理他故作大方擺出來的姿态,不過這錢究竟怎麼還,他已然早有眉目了,眼神不自覺地看向江不夜。
樓月滿從袖中拿出一份燙金的紅色請帖來,對他道:“罷了,你把這請帖收下,代我過兩日芙蓉節去一趟吃喜酒,舟車勞頓,這次我便不親自去祝賀了。”
月千裡接過請帖,上面的喜字如此醒目,莫名道:“芙蕖鎮哪家結親,我怎麼都沒聽說過。”
樓月滿沒有接他的話,江不夜站直了身體,禮貌道:“不知可否叨擾片刻,在下有一些話想要同月樓主聊聊。”
自從月千裡半月前将他救起,他隻在醒後見過一次樓月滿,但并未搭上話,樓月滿随後就離開芙蕖鎮辦事,他聽阿福和月千裡說此人博聞強識,想要詢問一些事情,順便聊表謝意。
樓月滿看了他片刻,欣然應允道:“好啊。”
阿福得令,沖着江不夜露出憨厚樸實的笑容,比劃着手勢。
江不夜見他意思應該是跟着他來,點頭道:“麻煩了。”
推着輪椅,三人往後堂去,月千裡覺得沒意思,樓月滿一回來,他是一點也沒了去偷閑的心情。
他倒回來時那張桌子上,原本聽他正講着店小二卧虎藏龍大戰江湖六派擊退魔教刺客這一精彩絕倫跌宕起伏情節的一衆小孩又圍上來叽叽喳喳:“千裡,你還沒說完呢,後來怎麼樣了啊!”
幾個稚嫩的孩子搖着他的胳膊撒嬌道:“你拳打武林盟主腳踩六大派之後怎麼樣了?那個魔教刺客之後死了嗎?”
縱使人人都知道月千裡此人極好吹牛,但能面不改色誇張吹成這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也實屬不多見。
月千裡很是受用地笑彎了眼,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輕聲安撫道:“别急别急,肯定是要說的。”
他把茶杯喂到嘴邊,随手翻了翻那張請帖就想将其放在桌上,偏生生看見兩個熟悉至極的名字,登時瞳孔地震,一口茶差點噴出來。
江不夜撩起簾子正欲往裡去,隻聽見大樓裡一道破天罵聲。
“樓月滿我***,還我微甯啊!”
恍惚間,像是聽見前面傳來一聲計謀得逞的輕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