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千裡睡到巳時才起,他起來時,江不夜已經不見了。
他夜間不停的在做夢,一會兒夢見樓月滿最後同他吵了一架讓他滾出月滿樓,一會兒又夢見阿福在門口笑着朝他揮手告别,隻是如此種種,都彙聚成照亮了月滿樓半邊天的沖天大火。
睜眼時他仍然回不過神,感覺喉嚨幹澀心有餘悸,起身下去喝水,才在溫水中,掙脫夢魇中冷靜下來。
藤蘿在外敲門,發現裡面沒聲,說了一句打擾了便推門進來。
擡眼便看見月千裡兩手撐在桌邊,青絲如瀑的散落,唇色淺淡,唯有一雙眼睛足夠亮,像是點了漫天的星辰。
月公子和江公子真是各有各的好看,她默默想。
“月公子,江公子說您若起了便去前廳,他在前廳和我家小公子聊天呢……以及,昨日您束發的發帶我為您拿來了,原先染了些煙灰,已經洗幹淨了。”
月千裡怔神片刻,說了聲好。
他洗漱完,将頭發綁好,發帶戴的實在是太久了,邊緣已經卷起了毛邊,月千裡将它放在身後,狀若無事的往前廳去。
清晨又下起了小雨,路過荷花池時打的花瓣淩亂,雨滴接連不斷的落進池子裡蕩起了漣漪和波紋,看起來頗有些蕭條。
月千裡走到前廳時,從晃動的簾子後面看到若隐若現的一抹高挑身影,以及他頭頂束發的金冠。
江不夜和趙栩的聲音隔着簾子傳進他耳朵裡。
“如今月滿樓沒了,我跟我爹說過了,可以讓千裡就在我家住着,算我爹半個幹兒子。”趙栩大大咧咧的聲音引得月千裡心中一軟。
但是昨夜他已經同江不夜說好了,要一起找到這火燒月滿樓的真兇,還有[天地無私],他也要找到。
“月千裡有你這個朋友,很幸運。”這是江不夜的聲音,隻是卻聽的月千裡又是一愣。
但他沒來得及深究,隻是走進去對着趙栩說:“我決定同江不夜一起離開芙蕖鎮了。”
趙栩還以為月千裡要留在芙蕖鎮,聽見他說要走,扯長了嗓子啊了一聲站起來:“為什麼要走?你們打算去哪裡?”
江不夜站起身,見月千裡臉色蒼白,但站的挺拔,堅持道:“月滿樓大火定然是有人故意為之,我要把這個幕後之人抓出來!”
趙栩呐呐:“可是,可是你要怎麼找?”
月千裡吐出一口濁氣,眼中跳着森森鬼火:“我已有猜測,隻要順藤摸瓜。”
江不夜站在月千裡身邊,看着趙栩又急得團團亂轉來回踱步,像是想不到合适的話語反駁,一拍大腿:“可是,可是,哎呀!”
趙栩是個很單純的性子,但是他不是傻,月滿樓起了大火,這火起的如此蹊跷,肯定是有人故意縱火,樓月滿和阿福從未結仇,隻有月千裡為了他的事情來回奔波,還找到了薛羨,隻要稍微想一想,就知道這火針對的不是月滿樓,而是月千裡。
但是他想不明白,月千裡要找,要怎麼找,又如何找得到?
肯定會很危險。
他就這一個好兄弟。
月千裡見趙栩有些煩躁不知道該怎麼說,眼睛微微彎了彎,江不夜說的沒錯,他實在是很幸運,他有趙栩這麼一個好朋友,夠了。
“那你們要去哪兒?又有什麼線索?遇到危險怎麼辦?”趙栩連珠炮一般的問。
月千裡看向江不夜,輕聲說:“你有什麼打算?”
江不夜與他對視一眼,垂眸道:“乘船,下中都。”
他現在想起來許多模糊的記憶,足夠他理清楚自己失憶之前都在做什麼。
受師命所托,下山尋找[天地無私],還要前往中都,冼川下遊盡頭處便是中都,他掉下冼川來到芙蕖鎮,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月千裡卻是别的想法,他道:“百曉生說[天地無私]出世的傳聞愈多,流火山莊弟子柳多情、千佛寺懷遠、百慧門箜篌、皇甫家的皇甫長珩全都暴斃而亡,徐般又得到了那背後之人授意薛羨給到的假劍譜,我猜測銀甲衛到此,恐怕也是為了[天地無私]一事,順着這條線索去找,或有突破。”
“從芙蕖鎮去往中都,走水路會路過百慧門、千佛寺的地界,皇甫家所在的胭城也就在芙蕖鎮下遊,順路亦可一探究竟。”
江不夜看着他認真的側臉,心一動,聲音也沉了許多:“嗯。”
兩人同路,他會遵循樓月滿對他的囑托,好好保護他。
趙栩哀歎了一聲:“那好吧,你們準備何時啟程。”
月千裡抿唇,深吸一口氣道:“越快越好,隻是,還有最後一件事情沒有做。”
月千裡在芙蕖鎮隻剩下一件事情,就是為樓月滿和阿福立碑。
月滿樓燒光了,也将樓月滿和阿福燒成了連屍體都沒有的飛灰一捧,他兩日之後尋了一處有花有樹有山有水的空曠地方,做了無名的衣冠墓,一字一話刻上:
樓月滿、阿福之墓。
好像又能遙遙看見他們一個坐在月滿樓的大堂裡慢吞吞的推着輪椅出來斟茶喝,一個又将火開的太大燒黑了菜擦着一臉灰從廚房出來。
那時候他迎着斜陽跑回來撩開簾子,看見阿福笑得臉紅撲撲的,樓月滿彎了眼睛笑道:“呀,千裡回來了?”
不知不覺,淚又眼角滑下來,他擦了擦,忍着沒哭出聲,規規矩矩的沖着他們行了跪拜大禮,隻要給他機會,他就算是窮追不舍,一定要,也一定要為他們報仇雪恨!
他瑕疵必報,絕不會善罷甘休!
江不夜也看着月千裡跪在兩人墓前,沒察覺到自己的目光多的低憐,那天晚上走之前,他特意前去拜别樓月滿。
那時候他坐在輪椅上,月光輕薄如水,為他們披上一層薄紗,樓月滿同他說:“芙蕖鎮的芙蓉節前後,姑娘們如若是采了花丢在男子懷裡,就表示一見鐘情,喜歡的意思,你問我這個,莫非是有哪家姑娘給你丢花了?”
江不夜心想,原來是這個意思。
他說隻是問問,又問月千裡頭上的那條發帶可是他送的。
樓月滿說是。
當時他剛把月千裡帶回來,他不會說話,頭發長的垂到腳踝上,亂糟糟的打着結,還有到處亂飛的虱子和爬蟲在頭上,阿福廢了好大一番力氣才把他宛如垃圾堆裡出來的味道洗幹淨,他拖着長長的袖子,長長的頭發,被樓月滿帶着寫下自己的名字。
樓月滿看着他呆呆傻傻的眼睛,笑眯眯道:“既然你來這裡了為我做工,我便給你一個見面禮。”
送給月千裡的是一條素白的發帶。
沒有什麼裝飾,就是簡簡單單的模樣,他将月千裡抱在腿上,仔仔細細溫柔細緻的将他雜亂的黑發束好,發帶很長,繞了很多很多圈,他玩心大起的給月千裡打了個蝴蝶結,看着他後脖頸頭上束上之後,露出來的一點指甲蓋大小的淡紅色胎記。
他輕輕蹭了一下,月千裡便打開他的手,警惕的縮了縮脖子,像一隻完全不服管教的小獸遇到危險亮起了自己的爪子。
樓月滿笑了笑,那時候月千裡還聽不懂話,他彈了一下他的頭,笑道:“跟你爹一樣,脾氣大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