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不夜牽住月千裡的手就要走開,反被月千裡拉住了。
月千裡眼神示意他等會兒,擡起頭,聲音大了點:“皇甫公子抛花攔路,所為何事?”
皇甫昭隻在閣樓欄杆處沖他遙遙道:“不如進來聊?”
月千裡看他但笑不語,思索片刻,轉頭湊到江不夜耳邊輕聲說:“你在外面等我,我很快回來。”
江不夜蹙眉,目不轉睛地盯了他片刻,勉強嗯了一聲。
月千裡轉身進去了。
進來才知道,這竟然是個青樓。
一樓正中央架着一方表演的高台,數十個身着粉色紗衣的舞姬正随着兩側低眉彈琴吹箫的樂師翩翩起舞,台下赤腳踩地、身着露腰樓蘭裝的女子捧着夜光杯,一杯又一杯的含唇飲酒,又喂入客人的嘴裡。
樓梯以卍型從四周旋轉而上,牽起層層疊疊的紅綢,往來絡繹不絕的錦衣華服,各個都手環美人腰,酒杯不離手。
月千裡移開眼,看見往二樓的樓梯處已經有一位白衣女子恭候多時了。
不是十一又是誰。
他不露聲色的再次觀察了一下她的臉。
那張柳無生所說的,是皇甫昭用[點紅胭]易容術捏出來的臉。
這張臉不施粉黛都已經十分美豔,尤其是一雙眼睛,眼尾上挑,眼波流轉間就像是帶了一點若有若無吸引人的鈎子,眼角下兩顆極為對稱的淚痣,又給這雙逼人的眼睛增添了好幾份哀情、傷感與天真。
十一見到他,隻是垂着頭不作多話,像是完全不認識他,聲音依舊冷淡:“公子請跟我來。”
月千裡跟着她上樓。
踩在樓梯上,他一邊觀察這八仙極樂坊内的景色,一邊卻忍不住有些狐疑。
十一的這雙眼睛,倒不像宗政明曉,盡管她們同樣眼下兩滴對稱的淚痣,但宗政明曉的眼睛是清秀月牙眼,絕無十一的眼角一樣冷豔勾人。
這倒像……宗政韫的眼睛。
他猛得皺了一下眉。
十一轉過頭來,他便收了神色。
“公子,請。”
推門進了雅間,隻聞到一股及其濃厚的酒味。
皇甫昭還是坐在原處,竟然起身迎接他,笑道:“真是有緣,請坐……不知如何稱呼?”
月千裡皮笑肉不笑呵呵道:“月,月千裡。”
皇甫昭一點也不見外:“那我就叫你千裡了……喝酒嗎?極樂坊獨一份的陳年醉仙釀。”
月千裡道:“能得皇甫公子請酒一杯,受寵若驚了。”
皇甫昭聽笑了,招人倒酒,酒味一出,瞬間彌漫了整個雅間。
他先敬了月千裡一杯,笑的竟然很溫和:“叫我明灼便是。”
明灼是他的字。
月千裡聽見他道:“白日酒樓裡得罪了,這一杯,特意來道歉。”
月千裡回敬:“公子不必如此。”
兩人對視,臉上都挂着笑意。
月千裡最終還是先喝了酒,暗想,遇見一個比自己還會裝的。
皇甫昭道:“外面那個是你哥哥?怎麼不進來一起喝一杯?”
月千裡眼珠子一轉,笑眯眯應了:“嗯,公子究竟有什麼事?”
皇甫昭笑,酒杯碰他泰然自若:“我覺得與你有緣,想同你今日就交個朋友,順便為酒樓那一隻醉香雞賠罪,請你喝幾杯酒,不過分吧。”
說的倒冠冕堂皇,喝就喝。
醉仙釀确實是好酒,但也是烈酒,月千裡酒量不錯,卻也快有些微微暈眩。
目光輕飄飄的從屋内衆人飄過去,他低聲道:“這些都是皇甫公子的貼身婢女?”
皇甫昭低笑:“是,也不是。”
“什麼意思?”月千裡不懂。
皇甫昭散漫歪頭:“她們的命給了我,為奴為婢,是我說了算。”
月千裡微怔,握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皇甫昭湊近了月千裡,聲音哼笑:“這些人自己來跟我換的。”
“胭城産胭,自然追求美人絕色,但僅僅上妝還不夠,面皮骨相的劣等無論用何脂粉都掩蓋不了,所以她們來求我要一張美人臉。”
月千裡看着他笑盈盈道:“你可知道如何做到?”
他慢條斯理說。
“要先将臉上的皮膚一寸一寸完整的扒下來,将五官的骨頭打碎重新捏好,再換上一張她們夢寐以求的臉,忍受六個月錐心蝕骨的宛如毒蟲一般的啃養,皮入骨肉黏住再不能分割,就得到一張美人臉。”
月千裡手指捏緊了杯子,聽皇甫昭描述,竟然有些膽寒。
這就是[點紅胭]?
皇甫昭低笑:“有些人撐不過那六個月,就死了,撐下來的,就站在你面前。”
月千裡忍不住再去看十一,卻發現這屋内的女子,除了那領首的雲筝,竟都低下了頭。
十一看似平靜,卻被他眼尖的看見,藏在袖中的手指發青,被捏的太用力,幾乎快要烏黑了。
害怕。
她們低頭,不是因為别的,是因為在害怕。
是皇甫昭的話,讓她們再一次回憶起了自己痛不欲生、求死不得、萬蟲啃咬的那六個月。
月千裡轉頭,皇甫昭微笑,眉宇間煞氣萦繞,淨是嘲弄。
“美麗是要付出代價的。”
求死不得,賣身為奴,這就是代價。
……
月千裡不想再待下去了。
太過震驚,以至于他連寒暄套路的話都不願意再說下去,胡亂又應了幾句便向皇甫昭告辭,欲與江不夜彙合。
皇甫昭說完了讓人渾身發涼的話,見他着急要走笑起來,慢悠悠讓身後的雲筝送客:“千裡,再會啊。”
月千裡仍舊沒能弄清他為什麼叫自己上來。
不過皇甫昭此人,他算是看透了。
放浪形骸,心計頑劣。
“公子?”
月千裡回神,見那名叫雲筝的女子一直在叫他。
他拱手:“抱歉。”
雲筝搖頭:“我送您。”
她比起十一看起來要年長許多,十一等人也唯她是從,恐怕跟皇甫昭要比他們其他人更久。
而且。
月千裡多看了她好幾眼,發覺出一點不一樣的地方。
雲筝長的同其他人有着微妙的不一樣,盡管她眼下亦有淚痣,但月千裡看着,竟然覺得比起十一的臉,要自然、鮮活上許多。
更像……是她本來的臉。
月千裡有些意外,難道這位雲筝本身就長這種模樣?她沒有被皇甫昭換……
雲筝突然停住,語氣聽起來很婉約:“公子,我的臉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