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千裡宛如被當頭棒喝,方才腳底發涼的感覺全然消失,隻留下了尴尬和不知所措,在心裡給了自己一個小巴掌:“我并非有意……抱歉。”
是他冒犯了。
他心中想着事,跟着雲筝卻未從來時的樓梯下去,反而沿着二樓回廊繞了一圈,繞道了另一道樓梯。
月千裡無所謂,跟着她下去,心中盤算着江不夜恐怕等的久了些,低着頭隻看腳下的梯子,卻還沒走幾步,就被迫停住了腳。
他轉頭看着拉住自己袖子的是一雙指節寬大又粗肥的手指。
“嬌嬌,你去哪兒?咱們酒都還沒喝完呢!”
月千裡擡眼,見這拉住自己的是個面色酡紅已然神志不清的客人,膀肥腰粗,穿金戴銀,恐怕是認錯了人,拉着他另一隻手就要往他腰間摟。
月千裡煩道:“松手,你牽錯人了。”
他試圖扯回自己的袖子,沒想到對方還不依不饒起來:“嬌嬌,快跟老爺我回去喝!别亂跑!”
月千裡要揮開他,沒想到那人竟然猛的往他身上撲來,撅着嘴要去親他的脖子!
他想也不想,條件反射擡腳就準備往人身上踹!
想死!
腳還沒踹上,那人随着動作從袖中掉出來一隻及其細小的白瓷瓶,清脆地砸在地上瞬間碎了一地。
月千裡的鼻翼幾乎是立刻聞到一股濃郁的、難以讓人逃避的香氣。
這讓他竟然一瞬間跑了思緒,想到了東掌櫃那庫房裡糜爛富裕的玫瑰味。
瓶子一碎,那原本還想要親他的肥頭大耳瞬間就是被吓清醒了,看見自己的白瓷瓶碎了,慌亂地就要去撿:“完了……”
月千裡見他收手,立刻就嫌棄的往後退,那白瓷瓶裡面不知道裝了些什麼東西,還濺了些點子在月千裡的手背上,紅色的痕迹,就像血一樣。
眼看瓶子裡的東西全撒了,那人一臉呆滞地坐到了樓梯上:“完了,全完了。”
月千裡轉身就走,要去找江不夜借帕子擦幹淨。
前面的雲筝轉頭來看這一出鬧劇,聲音婉約,卻被月千裡聽出來催促和懇求的意味:“公子,可以走了嗎?”
月千裡說走。
兩人下樓,月千裡出門,雲筝行禮告别,不作多話轉身便回去:“公子慢走。”
月千裡回以一禮,轉過頭卻看見不遠處江不夜逆者人流朝他走來,神色郁郁,不由分說地牽住他的手涼涼說:“你敢不敢去的再久點?烏龜去了一趟都回來了。”
月千裡笑,安撫道:“好了好了,知道你等的急,這不是回來了。”
兩人并肩往客棧去。
月千裡要了手帕要去擦手上的水珠,沒想到這會兒功夫就幹了,又把手帕塞回給江不夜:“算了不用擦了。”
“碰到什麼了?”江不夜見他攤手,低聲問,語氣聽起來沒什麼異常,“皇甫昭對你動手動腳了?”
月千裡莫名:“什麼動手動腳?他怎麼可能會打我,我又不是柳無生。”
江不夜靜了靜道:“說了些什麼?”
月千裡思索片刻,随後道:“今日宗政軒帶人來找茬,我臨時起意本想以獻計博宗政韫一信,試探打聽宗政書雲和皇甫長珩有關的線索,沒想到宗政韫倒不按常理出牌回絕了。”
江不夜偏頭,看他沉思的側臉,垂眸:“你就算獻計,也未必能得宗政韫說出你想要的線索,宗政韫此人威厲狠辣,非一般女子。”
月千裡道:“我觀宗政軒對皇甫商鋪如此痛恨,還以為宗政家上下口風都一樣,沒想到宗政韫魄力十足,那可是多年當家的行當,怎可随随便便就說放棄?”
若是曾經默默無聞倒也罷了,隻恨輝煌鼎盛過,再淪落為無人問津,這種差距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
江不夜:“但她掌家,家中關系卻有裂痕。”
月千裡看他:“這倒是……我倒看不懂,她既然如此雷風厲行,怎會又放任宗政軒胭城鬧事,而且那宗政明曉今日哭哭啼啼跑出來說的一番話,簡直将宗政韫打成了冷酷無情親緣淡薄的外人。”
夜已深,胭城街上人流漸少,月光輕薄,将兩人并肩的影子越拉越長。
江不夜淡聲道:“看不懂。”
月千裡噗嗤笑出了聲:“人性何其複雜,看不懂實屬正常。”
月千裡緩慢正色:“宗政明曉眼下有兩滴淚痣。”
江不夜知道他在暗示什麼。
“先前我送柳無生去醫館,他說皇甫昭有一個全胭城都知道的求而不得的心上人,方才皇甫昭在極樂坊又同我道十一他們的臉全[點紅胭]秘術所做,[點紅胭]既然是易容術,沒道理隻能捏一張臉給所有人,肯定是皇甫昭自己故意的。”
江不夜:“你覺得,皇甫昭傾心宗政明曉?”
月千裡停住腳,搖頭:“不。”
他注視着江不夜的瞳孔,認真又大膽猜測道:“我覺得,皇甫昭傾心的不是宗政明曉。”
“是宗政韫。”
……
夜裡起了涼風。
“蔡章,關窗。”
書房内的書桌上墨研了一半,蔡章得令去将窗戶關上,回頭見燭火邊宗政韫握着毛筆,坐得端正又肅穆,專注而安靜的在冊子上寫着什麼。
她一直帶着面紗從未摘下過,已經快要巳時卻不見疲累,青絲如瀑,美豔動人。
蔡章恭敬道:“家主,該歇下了。”
宗政韫不答,邊寫邊問:“今日那兩位客人說的話,你如何看?”
蔡章有些猶豫,還是謹慎道:“如若是能重振旗鼓,想必……想必也是不錯的。”
他在宗政府做了快三十年關家,接受過三人家主,一任老死,一任病死,這是第三任。
也是最敬畏的一任。
宗政韫停了筆。
“你覺得宗政胭脂還能東山再起?”
蔡章閉口不言。
宗政韫站起身,合上冊子:“開門,去祠堂。”
家主匆匆而至祠堂,守祠堂的族人紛紛點了燭火,家主喜歡亮堂幹淨看的清楚,這祠堂内可千萬不能黑。
深夜的上百盞長明燈依次點亮,宗政韫走進來,發現牌位前用來上香的明黃座墊上,宗政軒的頭一點一點,跪在墊子上睡得迷糊,卻也不敢趴下。
她逆光看着宗政軒,蔡章在她身側,目光落在罰跪的宗政軒身上,有點心疼,轉過頭想去為他求情。
身旁的人卻已經走上前,蹲下身去一言不發地跪在了身邊。
她語氣依舊冰冷,并不帶溫情:“白日罰跪,晚上便回去禁閉反省。”
蔡章卻立刻就懂了,立刻哎了聲,讓幾個下人趕快把宗政軒帶回去洗漱睡個好覺。
宗政軒隻感覺有人抱住自己,想睜眼,卻最終還是打了個哈欠睡死了,唯有脖子上的紅玉在火光裡亮的透徹又分明。
他一離開祠堂,蔡章就跟着下人一齊退出去。
祠堂内隻留下帶着紅紗的宗政韫一人,她绯色的衣袍逶迤拖地,滾在祠堂正中央,不歪不斜,宛如一枝甯折不彎的梅花。
她開口,聲音冷淡又莊重。
“列祖在上,不肖子女宗政韫,資質平庸力有未逮,将胭脂家業難以發揚光大,将餘業斷送于此,實在愧對。”
“然家訓有言,遂為常理,不悔于心,我雖無能為力,卻想另謀他路再開生面,為我宗政家重續薪火,雖違家業,不違家訓,往列祖列宗及家母勿怪。”
“此舉,是我宗政韫一人為之,還請各位祖宗保佑我弟弟妹妹免予災禍,平安健康。”
祠堂裡安靜了很久。
宗政韫平靜地注視着正中央的牌位,将面紗慢慢摘下來,露出眼角兩旁的十字型刀疤,在燭火看的人渾身驚懼。
“母親。”
“跟皇甫家的孽緣,好像無論如何也斬不斷,怎麼辦?”
“你的詛咒靈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