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早茶鋪子早早開張,很快就來了第一位客人,接銅錢的姑娘眼睛發直,面頰羞紅:“這頓早茶就當是小女子請公子的了。”
江不夜垂眸,将銅錢放在桌邊拒絕了:“不用。”
他聽不懂這話裡的意思,看見某個人影,不等那茶鋪女子再說話就撐傘離開了,徒留女子癡癡怔在原地。
他保持了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既跟上了人,又不至于被人發現。
前方一道俏麗的人影撐着油紙傘,将傘壓得很低,肩膀不自然的瑟縮着,她穿着一身樸素至極的白衣,頭發用一根簡單的紅木簪束起,被人撞到了也不說話,隻一個勁兒的悶頭往前走,仿佛身後有什麼人窮追不舍要抓她回去。
忽然,對方往後看了一眼,神色惶惶躲進了巷子裡。
江不夜側頭,果然見到宗政府内出來幾個侍衛和侍女,急匆匆的循着方向找過來,就在他附近,他傘柄一偏松了手,掉在了地上。
對方幫忙撿了傘:“公子,可曾看到我家小姐……”
聽完,江不夜指道:“好像去那邊了。”
衆人連聲道多謝,順着江不夜的方向離開,他沉眉斂眸,神色晦暗,随後面無表情地拐進了左手邊的巷子。
迎着細雨跟了一路,對方似乎害怕被人跟蹤,在幾條青石闆路上來回轉悠了幾圈才慢慢接近目的地,來到一處偏僻低調的義莊。
江不夜遠遠看着她跟義莊中人低語了幾句,門便打開恭敬的将人迎了進去。
收傘後,對方揭開面紗露出一張清秀的臉,眼下兩地脈脈含情的淚痣,正是喬裝出府的宗政明曉。
江不夜盯着義莊的牌坊若有所思,随後繞到圍牆處收了傘,無聲的飛上瓦檐。
義莊之内,宗政明曉穿過庭院,緊緊咬着嘴唇,直到被人迎進了宗祠,門一關,義莊主人對她拱手道:“姑娘,在這裡。”
這祠堂内正前方供着一尊笑面佛,案前點着香火,缭繞的煙霧彌漫在祠堂内,宗政明曉感覺自己幾乎完全沒了力氣,一步一步,等看清眼前的景象,瞬間就撲上去哭出了聲:“長珩哥哥!”
就在這笑面佛背面有一口長達七尺的棺材,棺口大敞着,正有一個身穿明黃色長袍的年輕男子躺在其中緊閉着雙眼,豐神俊朗的臉上泛着不正常的烏青,雙唇毫無血色,離近了甚至連呼吸都聽不見,證明這已經是個早就沒了生氣的死人。
宗政明曉一個勁兒的道歉:“對不起長珩哥哥,我來晚了,我來晚了……”
可惜,沒人能回應她。
義莊的主人道:“她叫我傳話給姑娘,這具屍體今後由姑娘您處理,但萬萬不可被人發現,否則皇甫家追究起來,誰也不能幸免。”
宗政明曉傷心欲絕倒坐在了棺材邊,看着裡面宛如隻是長睡不願醒的皇甫長珩,忍不住去摸了摸對方的臉,入手的觸感仍然柔軟,沒有死人的僵硬,卻凍得她指尖凝霜。
她轉頭看向義莊主人哽咽問:“她用了什麼方法,竟然能保持屍身不腐?”這個幫她無聲無息偷出來已經下葬的皇甫長珩屍首的人,能力似乎非同一般。
她在宗政府聽了那麼多皇甫長珩身死的消息,怎麼也不肯相信,不願相信,不會相信,他真的就這麼無緣無故的身染疫病死了,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從府中逃出來到這裡……終于是不信也得信,皇甫長珩真的死了!
義莊主人搖頭說不知。
宗政明曉見問不出來,放棄了再問,怔怔看着這具屍體,讓人退了下去。
等到祠堂裡隻剩下她一個人,她将頭抵在棺材上,忽然放聲大哭,讓居高臨下躲在屋檐上掀開瓦縫的江不夜一怔。
通過縫隙的哭聲是如此真切,如此悲怮,仿佛有說不盡的苦楚,江不夜如此情感淡漠之人,也難得聽得斂眉垂眸,心生憐憫。
不知道這皇甫長珩與宗政明曉究竟是什麼關系,竟然會引其如此傷心。
從縫隙之中透出的微弱光線傾斜而下,打在毫無所覺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子身上,等宗政明曉終于哭夠了擡起一雙通紅的眼睛,眼角下的兩滴淚痣美的驚人。
她将束發的木簪取下握在手裡,又哭又笑的表情讓人心揪:“長珩哥哥,這個,我還給你。”
她打開他冰涼的手将簪子放進了他手中,凍得齒關打顫,卻仍舊不願放手,凝視着對方安詳的睡顔,喃喃自語說道:“其實十年前天祝節的賽詩會上,我們見過一面的,你可能早就忘了,但我還記得。”
清楚的宛如昨日。
十年前,她求宗政韫用[蘊明脂]易容打扮出府,偷偷參加天祝節。
天祝節是天風朝一年一度的盛會,來時夜不閉市,燈火通明,一夜寶馬香車魚龍舞。
她們的母親宗政書雲是個非常嚴厲的女子,自她們出生起,就要他們記住一條絕不可違背的家規:未經允許,不許出府。
這對十多歲的孩子來說簡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她們天性好動,對院宅之外的世界自然而然的憧憬,因此趁宗政書雲歇下時,她們偷偷溜出了府。
她看呆了飛舞的火龍,一口氣買了好多吃的喝的,還買了天祝節上人人都戴的面具,她選了白狐狸,而宗政韫另辟蹊徑,戴上了惡鬼獠牙。
行至賽詩台,她看見衆人圍在一處摘燈,得知那燈裡有詩謎,猜中了可在賽詩台令一份河燈,她勢要拿到,伸出了手摘下打開,卻隻見上面寫着:偶因一語蒙擡舉,反被多情又别離。送得郎君歸去也,倚門獨自淚淋漓。
打一物。
還沒想出來,就聽見有人道:“姑娘,我可以用這個同你換。”
她擡起頭,隻看見一個帶着黑狐面具的白衣少年将手中的紙條遞出來,燈火惶惶,對方像是沒什麼精神難掩疲憊:“我已經猜出來這個了,可以告訴你。”
她轉頭想去找宗政韫,卻發現不知道何時,對方人不見了。
她反正也不會,還能得來一個答案,自然願意換,換過來的花燈字條上寫着:東風袅袅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是海棠。”少年告訴她。
宗政明曉小聲道:“好美。”無論是海棠,還是描述海棠的這句詩。
她擡起頭:“你為什麼要換我這個?”
少年說的很随意:“我看你很想要那個河燈,我左右無事,就當幫你了。”
她的心因這句話驟然跳了起來,隻有一瞬間,卻與任何時候都不同:“……那你能猜出來我那個嗎?”
少年說:“是傘。”
“你好厲害!”她毫不吝啬的誇贊。
對方聽了無動于衷:“這沒什麼。”在他看來,誰都可以猜的出來,他不是特殊的那一個,真正特殊的總是另有其人。
宗政明曉搖頭:“我就猜不出來。”在她看來,少年已經很厲害了。
她換了河燈,邀請他道:“要不要一起去放?”
河岸邊,一盞又一盞漂亮的河燈在水波粼粼的河面上上下浮動彙聚成一條明亮又盛大的星河,宗政明曉左看看又看看,發現每個人放河燈前都在許願,對少年說:“放河燈要許願嗎?”
少年皺了下眉,随後又說自然:“今天是天祝節,向天神祈禱許願,也許日後會成真。”
“許什麼都可以?”
“嗯。”
“那我要許願,以後我和姐姐長大了要天天出來玩。”十二歲的宗政明曉很是天真爛漫的幻想道,随後催促少年說,“你也許一個願望吧。”
少年盯着河燈和宗政明曉,終于開口了:“那我希望,我能得到父親的認可,繼承家中絕學。”
盡管宗政明曉不太懂,但是她還是說:“希望你願望成真!”
煙花炸開的聲響與破門而入的聲音完全重合在一起,将宗政明曉從自言自語的回憶中瞬間拉了回來!
她站起了身,以為是宗政府的侍女和侍衛終于找了過來,下意識往後緊緊把身體貼在了棺材上以尋求僅剩的安全感,脫口而出吼道:“我不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