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滴檐,夜氣如水。
謝府書閣中燈火未熄,燭焰映着案上散開的賬冊,一頁頁攤開,猶如未解的棋局。
陸如歸伏在案前,執筆翻頁。素白袍角微卷,鬓邊垂發尚帶夜露未幹。
他神情沉靜,眉心卻蹙得極輕。
指節落在一串銀數上,未動。
那一行銀糧調撥記錄,與他數年前抄寫過的某一批“北倉移糧案”幾乎一模一樣,連擡頭與換算格式都未改——像是出自同一手筆,或者說,出自同一套慣用法。
可北倉一案,早在舊朝變故時被押入機密封檔,除非是親曆者,斷無可能沿用。
陸如歸眼底閃過一抹寒意。
他将那頁翻過,又翻回去,輕輕叩着那串數字的下兩位,唇角緊繃,像是在與某段舊往事對峙。
他心裡很清楚,這一串銀賬牽扯的不隻是李瑾清或章氏——還有那群早年被滅門、如今在暗中喘息的“舊人”。
這賬,他該交嗎?交給她嗎?
謝宛枝信他,護他,甚至許他立于她身邊。但若他真一查到底,若這些銀數背後的血,連着的不是敵人的命,而是他自己的一線舊命脈——那她,還能護他嗎?
他眸色微斂,深吸一口氣,提筆,在卷頁末端輕輕寫下一行字:“可溯入章氏舊倉,追于冬月十五之後。”
正思索間,外頭簾子微響,一道女聲從雨聲中透入:“風大,阿喻快收傘。”
門被推開。
芷甯低聲啟簾:“請大人與賀公子慢行。”
陸如歸指間一頓。
他還未來得及起身,一縷熟悉的衣香已随夜氣而入——
謝宛枝着一襲淺繡月青衣,肩披煙紗,烏發斜束,神色如常,步伐從容。
她未語,眸光卻一瞬落在他筆下那串字上,淡淡掃過。
她身旁,賀雲荀執一卷朱緞圖軸,月白衣袍微濕,眼神溫潤,語氣清朗:“打擾謝大人清夜。因家中所存舊圖與東市流線有所交彙,便擅送來與大人一觀。”
言落未畢,阿喻已快步入内,手執折傘,抱卷跟于賀雲荀身後,落步無聲,衣角未濕半分。
陸如歸慢慢起身,袖角微攏,目光卻落在那并肩而立的二人身上,一瞬未語。
他本該行禮應對,可那一刻,心底竟莫名空了半寸。
謝大人來得這樣安靜,而身邊的人——不是他。
陸如歸擡眸看了阿喻一眼。
後者目不斜視,卻在将圖軸遞過時,眼角微微挑起一瞬,神情極淡,仿佛隻是在看一張冷紙,卻無聲中透出幾分不服。
陸如歸接過圖卷,指尖穩穩貼住紙邊,唇角不動,眉眼溫和如常:“有勞賀公子夙夜跑一趟。鹽倉圖卷,請容我一觀。”
他垂眸展開圖卷,目光飛快地掠過幾處轉運節點。
指尖在其中一處微頓,唇角卻輕輕揚了一下。
“此處入賬名為‘沿河五倉’,卻用了‘四分口’的統籌格式。”
他擡手,指給謝宛枝看,語氣仍平緩,分毫不讓:“按律,‘四分口’為南倉所屬,調撥範圍、計算标準與‘沿河’截然不同,格式不可混用。”
“賬冊上如此混用,看似一筆之差,實則流程全亂。輕則漏記,重則串銀誤撥——不是筆誤,便是慣例錯亂。”
他話鋒輕轉,收回指尖,目光落在賀雲荀手邊那盞茶上。
“而賀家早在三月初,便聲稱已對鹽倉錯賬自清為正。既說清理,為何尚存舊法?既未清淨,為何又在此時送來?”
話語不重,卻層層剝筍,幾乎将這一紙圖卷,剖得幹淨透亮。
賀雲荀聞言一怔,随即輕笑:“陸公子細緻,果真不負謝大人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