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這樣可對?”小滿仰起沾了灰塵的小臉,忽然被門外驟然響起的的叩門聲驚得跳起來。樹枝在地上拖出長長歪斜的痕迹,像道猝不及防的傷痕。
“定是爺爺又回來了!”小滿慌亂中踢翻了小凳,抱着《千字文》就往屋内躲。其他幾個女童也似受驚的鳥雀四散,小靈兒甚至将書本塞進喂雞的竹簍裡。沈辭盈望着她們顫抖的肩頭,想起三日前張鐵匠當街揪着孫女的耳朵罵“賠錢貨讀什麼書。”再加上剛才小滿爺爺的話,喉間泛起苦杏般的澀意。這些孩子果然還是太小,需要時間。
讓小靈兒前去開門,門栓輕起。
門吱呀轉開半扇,隻見一碧衫少女立于石階上。躺在桃樹下的沈辭盈眼眸微眯,這人看着實在是面熟,腦海中仔細回想何時見過此人。
門外人指節用力攥緊,膚色發白,心中忐忑:昨夜我已用皂角搓洗三遍手指,衣衫亦換,應無廚房煙火異味。
“侯府?”終于想起眼前人是誰的沈辭盈,一臉驚訝望着這個前些日子在侯府花園見過的婢女,“這麼些日子未曾相見,險些忘了你。”
“陸夫人安好,奴婢叫冬桑。”婢女冬桑快步進門,來到沈辭盈面前屈膝行禮時,被人連忙扶住,不知這是何意?
自嫁入陸府,沈辭盈最難以适應的便是婢女奴仆間行禮,平日在陸府,她尚能勉強接受,這已在府外,是萬萬接受不了的。
将人連忙扶起,“來了這小院,就勿要喚我陸夫人,叫我沈夫子即可。”
冬桑滿臉不可置信,第一次見這樣身份的夫人不需人施禮,“夫子?!”
“嗯!”沈辭盈盈盈一笑,冬桑看得十分真切,眼神中沒有半分摻假。
目光掠過沈辭盈身後的石桌。那上面整整齊齊疊着《千字文》和寫有字迹的泛黃紙頁,地上孩童一筆一劃書寫的大字。她想起前不久在侯府被楊家小姐當衆羞辱,這位沈夫子不僅沒笑話她癡心妄想,反而言笑晏晏道:“若想識字,隻管來城東尋她。”喉頭忽然有些發哽:“原以為夫人...夫子您說教人識字...不過是搪塞我的場面話...沒曾想都是真的。”
房門後傳來窸窣響動,小滿已來至兩人身旁,望着這個眼角泛紅的大姐姐,“大姐姐怎麼了,和小滿一樣被爺爺罵了嗎?”
被孩童稚嫩的話語逗笑,冬桑揉了揉發紅的眼眶,“姐姐隻是羨慕你們有這麼好的夫子教書識字。”
幾個孩童一齊圍擁上來,一臉自豪道:“對呀,我們的夫子是世上最好的夫子。而且,我們已能認得好些字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沈辭盈揮揮手,讓叽叽喳喳叫的幾人趕緊回到桃樹下繼續練字。
小院重歸平靜,冬桑望着石桌上的《千字文》,喉頭動了動:“府裡都說,女子讀書無用,不如趁着年輕,趕緊找個好人家嫁人。可...可府裡的一些丫頭們,還是會在夜裡湊在燈下描花樣上的字。”
沈辭盈斟茶的手頓了頓,氤氲的熱氣模糊了視線。
“你識字做何用?”沈辭盈将茶杯推過去,狀似不經意地問。
冬桑陡然扯開袖口,露出腕間的荊條印:"上月二夫人讓我傳送請帖給王李二府,若不是認得請帖上的‘王’‘李’二字,怕是請帖送錯,又要被二夫人責罰。”
繼續說道;“我曾聽聞西街酒坊的燕娘跟着賬房先生學算盤,如今能幫襯着理賬;城北的李寡婦看得懂地契,才沒被家中他房長輩奪了田産......”
石桌上的茶杯泛起漣漪,沈辭盈靜靜地看着面前這名女子。她想起初到這個世界時,看見一偷翻兄長書籍的姐妹,被其父親用戒尺打腫了手心,那人父親怒不可遏道:“女子通文墨,終歸要生出禍端。”
可此刻眼前這澄澈的眼眸,分明映着的是千年禮教也遮不住的光。
不由握住冬桑因幹活而長有厚繭的手,“隻要你願識字,能堅持,你學幾日,我便教你幾日。”
眸中霎時積滿淚水,作勢又要跪下,被立馬扶住。
沈辭盈用拇指輕輕揩去冬桑眼角的淚珠,逗弄道:“能識字,怎還哭了呢?”
“是高興,奴婢是高興!”
手被用力握住,冬桑擡眸看向眼前人,不解何意。
隻瞧沈辭盈搖搖頭,語帶不滿道:“在這,隻有學生與夫子。沒有奴婢與夫人。”
“是,夫子!”
忽又想到什麼,冬桑面露難色,嘴巴啟了三回,還未說出。
“怎麼了?”
“我有幾個姐妹在繡坊,都說想認幾個字,看看話本裡寫的山河。”一邊說一邊瞧着沈辭盈臉色。
“無礙,不是說隻能幹大事我才教人讀書識字。看話本裡的山河,欣賞名山大川也是極好的,隻要你們願意學,不嫌累就行。”神情懇切,讓冬桑的眼淚又不由的流了出來。
“今兒我眼是進了沙子,平日裡我不曾這麼愛流淚。”别開臉,用力擦拭眼角淚水。
女童們不知何時圍攏過來,小滿怯生生地挨着沈辭盈的裙角。
遠處傳來貨郎買賣聲響,混着樹葉簌簌落地的輕響。沈辭盈望着青石闆上未寫完的大字,倏忽間覺得心中一股熱流經過。